可以拖到后天的事情就不要只拖到明天。

  “吾一直有一个疑问。”

  赋影然怀里抱着一名熟睡的幼童,神色很是深沉。

  隔着一面水镜,素还真始终注视着她怀中稚童,眸光波动之间,充满愧疚、不舍、温情与决断,种种复杂情绪,心头百般滋味,难以言喻。

  “前辈所疑者是什么?”

  赋影然抬起一只手指向自己:“吾这张脸上,是写着‘欢迎托孤’四个字吗?”

  ——从原无乡到信风回,再到如今的素续缘,她不得不怀疑,难道她的气场沾染上了保姆风范?

  “哈……”在江湖风波中沉浮磨砺已久,素还真不复当年甫入人世之时的昂然之态,多少显得有气无力:“素某知晓此举给前辈带来的压力,但吾现今已是托无可托,唯有仰赖前辈之神通。”

  “算了。”赋影然兴致缺缺摆摆手示意不必废话:“人既然交到吾手上,便是机缘。但你素还真必须遵守约定,从此不能再与他见面,凭空给吾惹麻烦。”

  “让他远离风波,也是素某的心愿。前辈请放心。”

  “还有一事。此番你欠吾的人情大了,有朝一日当归还这份人情。”

  “只要不违公义,但凡素某能力之内,必尽力报答。”

  “你这句话很有深意哦。吾看起来像是会违反公义之人吗?”

  “前辈多心了。”

  素还真与赋影然通过水镜对视一眼,同样的深沉睿智,同样的玲珑心思,一切尽在不言——毕竟一个智慧武学皆超凡绝伦的人一旦发起疯起来很容易跑偏报社,譬如他那位同梯谈无欲。鉴于这位前辈云缭雾绕难窥底细的作风,他可不希望将来需要对付的难缠对手中又多出一个御青城。

  “心有猛虎而细嗅蔷薇,也是一种趣味的生存之道。素还真,红尘干戈无尽处,你可要好好顾命,毕竟这个江湖中只有一个素还真,少了你,又失去很大可看性。”

  赋影然不以为意,淡然挥袖打出金色敕令,水镜应声而碎,随之崩塌的还有整座山头,而她在崩裂的山石之间进行了快速换装,当一切尘埃落地之时,方圆数里不闻人声,一抹人影绝尘而去。

  几年光阴,江湖局势波澜诡谲。

  赋影然带着素续缘远离俗尘纠葛,最远走到了西海之极。

  然而素续缘与素还真父子天性,终究不忍旁观父亲伤痕累累锥心泣血,加之他的早慧完全遗传乃父,竟于一日趁赋影然闭关悟剑之机悄悄留书出走,回到素还真身边。

  赋影然捏着一纸留书,微微皱了皱眉头,心道父子人伦大过天,且随他去好了。

  同时也下定决心,从今以后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不再接受托孤。

  之前带着素续缘四处躲避,逃难一般的日子虽然也是一种难得的生命体验,但是毕竟劳心费力,现在恢复自由身,不如也回中原溜溜。

  算算看,乌兰狄月很久未曾出现,为免被那暗中谋算的幕后黑手遗忘,还得去刷一刷存在感。

  于是白衣迤逦,红纱覆面,由西而东,再入茫茫大漠。

  斜阳残照里,荒芜的沙丘绵延至天际而无尽,规律的驼铃声却引来有心人关注。

  别黄昏下意识跟随铃声而行,越是靠近,越感觉前方女子似曾相识。

  直到赋影然停住白驼,漫不经心回望一眼。

  别黄昏顿悟。

  这不正是鳌首所言必杀之人么?

  于是他做了一个目前十分错误后来证明颇有建树的决定。

  ——开杀。

  三天后,别黄昏在一处岩洞中醒来,被捅了对穿的腹部已然包扎妥当,赋影然坐在对面,眼中光芒流转,不知在谋算什么。

  “你……!”

  “刀者,毫无反抗能力之时,最明智的做法是配合与服从。”

  别黄昏不再轻动,赋影然见对方识相,便也不再浪费时间:“吾与阁下素昧平生,何以对吾动杀?”

  别黄昏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也明白无能隐瞒,最终说出答案:“乌兰狄月,天葬十三刀众人得而杀之。”

  然后他瞬间感受到从赋影然笑得眯起的双眼中弥漫出的满满恶意。

  “哦,天葬十三刀啊。想不到时隔多年,鳌首对吾还是如此上心,真是感恩。”赋影然一手托腮,一手拨弄火堆,舒展的眉眼缓冲了清冷气质,漫不经心转移了话题:“反正你也打不过吾,大家进行友好闲聊可好?”

  别黄昏不做声。

  “你在昏迷中一直流泪唤着‘赋儿’,声声凄苦,打动吾了,吾不杀你。只问一句,赋儿是谁?”

  “……吾儿。”

  赋影然挑眉审视别黄昏:“牵挂着儿子,还出来做杀手,你很差钱?要不要跳槽到吾手下做工?包吃包住各种福利,不愁儿子缺钱花。”

  别黄昏心中一痛,握紧拳头:“赋儿已经死了。”

  “是吗?真巧,吾看顾的孩子也走失了,估计今后也找不回来。”赋影然眨眨眼,情绪不见波动。难怪她总觉得此人浑身透露一股苦逼气息,原来是失独父亲。

  别黄昏这才正眼看了看她。

  沉闷地过了半宿,二人总算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赋影然也逐渐了解别黄昏与其子悲催淡薄的父子情。

  此外她终于弄明白天葬十三刀这个组织的设定……就是没有明确设定。

  天色已泛白,赋影然忧愁地思忖着自家师弟为什么一把年纪了做事儿还这么不靠谱呢,一手建立的组织连个章程目标都没有,这企业制度和企业文化十分堪忧啊,在门派林立的偌大江湖中迟早会沦落成死跑堂的——没错,连酱油都没得打。

  这熊孩子,满脑子只有宝物宝物和宝物,总有一天要把南宗和天葬十三刀都败光。

  赋影然越思越觉忧愁,索性千里传书清如许,深入调查一色秋和其名下组织,云罗天网再展八卦神通,几乎把一切能查探的线索都查了个底朝天。

  据说别黄昏有个好盆友叫痕千古,据说痕千古是位公公,据说这位公公出自公公云集的神秘烟都,据说一色秋一直跟烟都有些勾勾搭搭。

  赋影然震惊了两秒钟。

  她很怀疑以式洞机那种超乎想象的恋物癖和收集癖,会不会哪天在激|情之下练什么挥刀自宫的绝学?

  ——师尊在上,弟子不孝。

  果然要管管比较好。

  于是她一边沉思一边走回洞窟,随手丢给别黄昏一只玉佩。

  “你……这是做什么?”

  “看在大家同是天下沦落人的份上,给你一个机会。吾要知晓你所掌握的一色秋所有情报,你若不服,性命堪忧;当然,若你配合,今后遭逢困境,可以此玉向吾求助。”

  “这是威胁?”

  赋影然理直气壮,完全无意掩饰:“正解。来,你选吧。”

  别黄昏好歹也是有骨气讲义气的江湖人,岂会受她胁迫,硬气地咬牙沉默。

  赋影然摊手,表示毫无压力:“你要硬抗也无所谓,但那位与你交好的公公可就倒霉了。你对吾之实力已有所了解,不知痕千古能承受多少呢?”

  别黄昏闻言一惊,惊诧于短短两日时间自己在她面前已毫无秘密可言,又忆起她诡异的身法与战法,顿时语塞兼心塞。

  卖鳌首还是卖挚友,这真是个忠义难两全的问题。

  最终他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并暗自庆幸对方没抬出步武东皇来给他选。

  赋影然满意地点点头,小机你果然做人失败,还不如一个公公呢。

  修炼、旅游,闲来没事威胁敲打别黄昏,指点葑玉络,放马甲刷存在感,不紧不慢地深挖坑预备广埋人……如此散漫地过了数年,终有一日,她听闻萍山练峨眉入世抗衡异度魔界的消息。

  顿时热血沸腾。

  阔别多年的好友回到中原怒刷魔人大振道门雄风,御青城必须要激动,并且,她的布局终于可以一点点开始铺展。

  当练峨眉身陷阎魔旱魃与狂龙双杀之局又遭逢假药坑害岌岌可危之时,御青城从天而降,宏招震退魔君罪首,带着练峨眉急急返回萍山。

  狂龙一声笑紧追不放,然而当他和魔君赶到萍山之时,再一次无限吐血地看着萍山飞升而去——这次是御青城直接拔走了萍山。

  “呜呜……御青城,可恶的御青城,你又阻止我跟小眉眉相亲相爱,该死,呜呜呜……你该死啊!!!”

  “狂龙,峨眉要吾转达,萍山从此不会再落地。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啊。永别了——”

  半空中传来御青城冷淡的嗓音,狂龙顿时哭得更加凄惨。

  几乎是第二日,云磐.御青城之名就传遍了苦境,谈无欲和慕少艾听闻讯息,一致露出纠结的表情。

  “哎呀呀,谈兄,观你神色,莫非也熟悉御青城?”

  “大家彼此彼此,她没进一步动作,应该只是为了救人。”

  “这位前辈前前辈是如此高调之人吗?”

  “有些事,不能深思啊。”

  谈无欲颇有过来人心得,直接掐断了谈话。

  果不其然,当他奔走翳流与罪恶坑之时,已偶然自路边说书人口中听到御青城事迹——真真假假,鱼龙混杂。

  谈无欲不寒而栗。

  毕竟他十分确定自己写过的那本书至今未曾流传现世,因此从他人口中听到自己未曾公开的写作素材就变成了一件惊悚的事情。

  天晓得那位深不可测不循常理的前辈准备挖坑给谁跳……不可深思,不可深思啊。

  ……

  江南寄北轩,清如许正小心翼翼托起两本看上去颇有年头的旧书残卷——尽管作品是近年完成,但图书做旧自有能工巧匠,误导判断不存问题。

  一册为散记,专录论剑海名人堂及各届首座趣闻轶事,间或夹杂剑法评论探讨,清如许将之流传至论剑海附近。

  一册为手札,记录着一位爱剑成狂走火入魔的剑客钻研某部剑法之心得体会,被放置于云横岭。

  云横岭,即是御青城曾经修炼剑法之所。

  清如许依照赋影然吩咐,除带去手札,还顺便找来一具剑客骸骨,摆在早已废弃破败的茅舍草庐中。

  前期布置完工,作为执行者,清如许怎么也看不懂老板娘的计划,最终放弃思考,继续她的八卦大业。

  赋影然在萍山一呆就是许久,后来妖世浮屠祸乱中原,影响练峨眉功体恢复,她站在远离红尘的萍山上干净利落拍下一掌,道门宏力携带累积的惊人加速度轰然而下,妖世浮屠顿时被轰得惨叫连连哭嚎一片。

  在那之后,御青城之名愈发响亮。

  而毂凤鸣的调查也终于有了较为模糊的眉目。

  当赋影然终于驾驭着七彩云霓踏上苦境大地,正值魔佛危机渐渐浮现。

  她施施然换装前往寄北轩,听取毂凤鸣与清如许的工作报告。

  “道真之事,疑在两点:第一,葛仙川之死疑点重重,吾曾夜探其坟,察觉棺中尸体有异,甚为怀疑真实性。第二,拳域之内有一策师,拳法迥异于南修真正派心源,却颇有几分天羌族拳路影子。或许天羌战士,尚有幸存者。”

  “嗯。”赋影然披着月夕影的马甲轻轻啜饮新茶:“你还忘了一个人。”

  “罪负英雄吗?”

  “查得怎样?”

  “他自我封闭,行踪无定,不好把握。”

  “无妨,他身上蹊跷之处,总会随着主犯牵引浮出水面。”赋影然转而望向清如许:“你那边如何?”

  “禀告老板娘,吾最大的收获,与巫祝和解玄签下死契,今后他们一辈子都要给我们寄北轩做摇钱树。”

  “枫柚主人懒散成性,拖稿如何处理?”

  “老板娘你就放心,吾顺便还救了拂樱斋主,并安排他去做巫祝的编辑,这下我们再也不用担心巫祝会拖稿了。”

  赋影然联想了一下拂樱斋主满那儿追稿枫柚主人的画面,不得不感叹后生可畏,清如许此举值得点赞,遂也赞道:“做得好。其他事项呢?”

  “别黄昏有按照约定定期提供一色秋的情报,但他近期已经退出天葬十三刀。据吾调查,一色秋尚无太多动静,倒是四大奇观之一的烟都,果然与其他三方撕破脸皮亮出獠牙了。”

  清如许说着露出一抹厌恶神情。

  赋影然洞若观火,同时也觉得奇怪。一群患有直男癌的公公……实在是蔚为奇葩啊。

  “老板娘,近期就是这些进展了,你怎样打算?”

  “时机未到,吾另有要务处理,你们也暂且蛰伏不动吧。”

  “是。”

  赋影然在寄北轩停留几日整理思路,随后径直往罗浮山而去。

  淡定拉风又神棍的瞉音子正在炼丹,赋影然就站在一旁围观他炼丹,并顺手丢出一个阵法隔绝冥冥之处窥探的视线。

  鼎炉排布完毕,缭缭青烟四散,瞉音子抬眸第一眼,惊愕难言。

  “是你?”

  “听闻丹华抱一丹药效果明显,特来讨一粒药丹。”

  “何不去找三余无梦生?”

  “你这冷酷又心黑的形象很久没见过了,如今观来倒是新鲜。多余的话不必再说,吾需要一粒清除浊气辅助功体运行的药丹,你明白其用途吧?”

  “嗯……”瞉音子思忖片刻,根据效果与来者背景,极有可能是用在练峨眉身上,便颔首应下:“三日之后可炼制完毕。”

  “吾会派人取药。”

  “不担心暴露行踪吗?”

  赋影然浅淡一笑:“一本妖书,还算计不了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