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山,沈言婳一路不停,几日内便走过几座城池。

  走到一座稍显繁华的小镇时,她寻了间酒楼,想着休息一下。

  酒楼内本来有几桌人在用饭,见到她进来,靠窗一桌的五人愣了下。

  随口点了几道点心,沈言婳喝着茶水等着上菜。

  靠窗那桌五个人相互对视一眼,悄不作声地离开了酒楼。

  余光瞥到他们的动作,沈言婳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

  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她浅浅地饮了口茶。

  今日酒楼的上菜速度实在慢了些,她不急,也没有开口催促。

  倒是店里的小二主动上前解释了一番,说店里食材不够,已经差人去买了,希望她能多等一会儿。

  为了补偿,还给她换了一壶上好的毛尖。

  于是沈言婳换了手里的茶,倒上了泡好的毛尖。

  饮下一口,沈言婳便忍不住笑了。信阳毛尖的味道独特,她不会认错。这么小的酒楼哪里会有这样上好的茶,真是为了留住她什么蠢事都能做得出来。

  好在她现在心情不错,便装作不知配合他们。

  等了许久,她要的点心才接二连三地送了上来。挥手让不停道歉地小二退下,她开始慢慢地用膳。

  她点的不多,毕竟她已经辟谷,也不知道这小店里的点心如何。不过,端上来的这些味道都很不错就是了,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这小店自己做的点心。

  她慢条斯理地用着点心,渐渐地,整个酒楼里竟是只余下她一人。

  她仿若不察,自顾自地吃着。

  这顿饭吃得实在是久了些,从她坐下到用完,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

  让小二把点心盘撤下,她端起茶盏慢慢饮了一口。心下抱怨,这来得也太慢了些。

  正想着,一群身着配九瓣莲样式紫色衣衫的修士,便列队包围了整个酒楼。

  然后,一道修长的身影在他们之后出现了。

  他缓步走进了酒楼,径直地走向正在饮茶的沈言婳。

  沈言婳只看着手中的茶盏,头也不抬。

  那人终于走到了沈言婳身旁,他沉声道:“和我回去。”

  沈言婳在心中默默为自己打气,她放下了茶盏,抬头看向他,问道:“回去?回哪里去?”

  “莲花坞,江家。”他冷冷地说道。

  他的声音冷若寒冰,沈言婳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晚吟,许久不见了。”

  她这一声“晚吟”叫的江澄几乎把持不住。

  江澄红了眼眶,他故作冷淡地问道:“当日,你为何坚持要离开?”

  沈言婳心下微松,“我以为我早就说的很清楚了。”

  “因为人妖殊途?还是因为你对我没有半点情意?”江澄冷笑。

  “我……”

  “够了!你又要骗我!”江澄突然喊道。他早就知道了真相,之所以多此一举来问她,不过是想亲耳听她说出来,可是看她神色就知道她绝对不会说实话的。

  他冷冷地看着沈言婳,声音如寒冰一般,“蓝忘机什么都告诉我们了。”

  沈言婳顿时愣在原地。

  “忘机他……”蓝忘机为何会如此直接地把真相说出来,当真不怕魏无羡伤心吗?

  看出她的疑惑,江澄冷笑一声,寒声道:“他伤了你,若是还不肯说实话,你以为我会放过他?”直到现在,想起当时突然不见的沈言婳,以及地上那滩刺眼的血迹,江澄都还无法原谅蓝忘机。

  沈言婳蹙眉,为蓝忘机开脱道:“当时情况特殊,他也不是有意为之。”

  “他若真是有意为之,我能饶得过他?”江澄道。

  “你不该为难他的。”沈言婳不满地说道:“他毕竟与阿羡……”

  “你知想着魏无羡会为难,怎么不想想我会多担心多生气?”江澄反问:“况且,我为难他?你以为他是看在我的面上说的实话?如果不是魏无羡当时也急眼了,蓝忘机哪里能那么轻易就说出真相。”

  沈言婳语塞。

  知道这个话题多说无益,她轻叹一声,无奈地看着江澄,“晚吟,你既然已经知道真相,便该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

  江澄的眼眶一瞬间变得通红,他怒视着她,低声吼道:“我知道!”

  “这样你也要我和你回去?”她又问道。

  江澄恶狠狠地点点头。

  “晚吟。”她轻声道:“你一直都知道我是妖,那你可知道我究竟是什么妖?”

  江澄瞪着她,并不言语。沈言婳低下头,无奈地叹息。

  “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江澄突然开口。

  沈言婳震惊地抬头看他。

  那样一段话,江澄不知道背过多少遍。他看着她,肯定地说道:“你是讹兽,对吗?”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江澄道:“你说我怎么知道!前前后后我一共找了你九年,却一直找不到你。无奈之下,我只能去查找各种古籍,希望能查出一点线索。”

  他看了那么多书,那么多,如何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其实你从来都没有真正隐瞒过你的身份,我甚至见过你的真身。以前不知只是没有多想,可你走后……”

  见不到她,他那么想她,也只能凭借书中的那点蛛丝马迹遥寄相思之情。

  沈言婳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道:“你既然已经知晓我的真身,那么,你就不怕吗?”

  “说谎是印在我一族骨血传承中的,我改不了。你就不怕吗?”沈言婳问道:“你不怕整日与妖兽为伍,不怕与妖兽同眠共枕,不怕你身边之人满口谎言,不知道我嘴里的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她看着他,“你不怕吗?”

  江澄深深地呼吸着,他半蹲下来,抬头看着沈言婳,轻声说:“我怕。”

  沈言婳整个人都晃了晃。

  江澄继续道:“我怕哪一天我一睁开眼,你已经再次离我而去。我怕我费劲心思,却仍是拦不住你。我更怕我的余生,再也没有你的存在。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怕。”

  “我不是第一天知道你是妖兽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妖了。”他笑了笑,“以你的原型,又有什么值得我害怕的。”

  沈言婳瞪他一眼。

  江澄又道:“你说说谎是你们的天性,可那又如何?这世间之人,有几个不曾说过谎?”

  “大不了,你说的每句话我都反着听就好了。你说你不喜欢我,那就是你喜欢我。你说你喜欢我……那还是你喜欢我。”

  沈言婳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江澄也笑得温柔,“你看,你也不是每句话都是谎言。我们相识这么久,你撒过几次谎?又有哪一次的谎言,不是为了我们好?”

  他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其实,我倒宁愿你在同我说谎。”

  “说你受天罚是谎,说你命不久矣是谎,说你……”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有些颤抖,“可是到头来,除了说你不爱我,你竟不曾骗过我。”

  他慢慢湿了眼眶,“阿言,我找了你许久,这几年,你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了,我不在乎能不能和你天长地久,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年,一个月,甚至是一天……”

  “阿言,你没有时间了,我们也没有时间了。”

  他伸出手来,笑地哽咽,“所以,同我回家好不好?”

  沈言婳手指微缩,她颤声问道:“如果我只有一年寿命了,你也要我同你回家吗?”

  江澄面色惨白,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痛得嘴唇都在抖。不是不知道她命不久矣,从听到蓝忘机说出真相的那天,他就一直在做准备。可是,可是当他听到她亲口说出“一年”时,他却几乎无法承受。

  “要,当然要。”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却眼也不眨地看着沈言婳,似乎少看一眼,便会错过,“能和你在一起一天都是我毕生所求,更何况是一年呢。”

  “阿言,以前我以为你是担心你的身份,担心我阿娘,所以我为你说服我阿娘,我为你铲除一切障碍。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一直担心的是天罚。”

  “我太弱了,我不能为你逆天改命,我不能为你逆转天罚,可至少我能和你一起承担。”

  “你生,我陪你一起;你走,我也不会留你一人。”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问道:“同我一起回家好吗?”

  回家……对她而言,天地之大,有他的地方,才是家。

  泪水模糊了视线,沈言婳就这样看着她的毕生所爱。九年了,一个人的一生有几个九年。可是九年来这个人他都不曾放弃过她,他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扫清障碍,他让她再没有后顾之忧。九年来他拼命成长,为的不过是能和她在一起。

  当初的那个少年,终是长成了这副顶天立地的模样。

  这么多年来,她逃过,也躲过,可最终也不过是彼此蹉跎。

  如今,她所爱之人跪在她身前,她如何能够再次拒绝。

  她慢慢伸出手,放到了江澄的手上,缓缓地笑了,“好。”

  这一握,便一生都不会放开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