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在年老的时候, 最是喜欢回忆自己的一生,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最艰难的时候,就是贾母去世那段日子。

  那时候她是真的没有了主心骨, 又实在不想回金陵老家, 看哥嫂的脸色过日子。若不是心中有一股气憋着,指不定就真的一根绳子悬上去,随着老太太去了。

  好在有个平儿, 她们素日里最是交好, 知晓她心中的苦楚和难处, 劝了王熙凤把她留下来, 去茂哥儿身边,做了个管家娘子。

  贾茂是王熙凤的嫡长子,这个孩子的出生, 鸳鸯也是出了力气的。也是因为他在肚子里的时候险些被害,王熙凤和贾琏才下了大力气去查, 掀出来许多陈年往事, 贾家大房和二房也彻底闹掰了。

  不过鸳鸯很喜欢这个孩子, 她从贾茂三岁的时候, 就到他身边侍候,是看着这个孩子一点点长大的。

  最开始的时候,贾茂才只丁点儿大, 不过不论是贾赦还是贾琏,都在他身上寄予了厚望,所以贾茂的课业负担很重。

  小孩子总是性子跳脱的多, 茂哥儿又是王熙凤千辛万苦得来的, 自小就娇惯的紧,他很是不乐意坐在书案旁边念书习字, 动不动就想溜号。这个时候,就得看身边的服侍的人够不够机灵,能不能和这小少爷斗智斗勇。

  这样的事情,鸳鸯做起来是相当得心应手的。

  她本就心细妥帖,又兼之资历深,毕竟是服侍着贾母过身的人,即便是贾赦和邢夫人,都得给她两分颜面。如此内外兼备,收拾起逃学的茂哥儿,可就方便多了。

  最难得的是,贾琏和王熙凤这对父母,并不像是王夫人和贾母从前对贾宝玉一般,只一味溺爱为主。他们很懂得棍棒底下出孝子的道理,虽然不至于对贾茂动辄打骂,但是罚站罚跪,不许吃饭什么的体罚方式,也是层出不穷的。

  这倒不是因为这夫妻俩心狠,实在是自从贾母去世之后,荣国府的境况大不如前了。又加上没过两年,东边的宁国府被抄家,连带着贾家的许多旁系族人,都跟着下了大狱,就更让他们胆寒不已。

  贾琏自己从前流荡惯了的,如今再奋发向上,实在是没有那个可能了,只得把希望都放在儿子身上。

  也是因为这个,鸳鸯这个能管得住茂哥儿的人,就成了王熙凤夫妻俩心中的大能人,礼遇非常,时不时的就会被王熙凤请过去,坐着喝喝茶说说话。

  转眼间,贾茂就是十岁上的人了,而鸳鸯也已经二十七,人都称呼她一声金妈妈了。

  这一日,刚送了贾茂去先生书房,就见着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蹦蹦跳跳的走进来:“金妈妈,太太打发人叫您呢。”

  鸳鸯应了一声,抓了一把大钱给她,问道:“可说是什么事儿了吗?”

  这小丫鬟摇摇头,随即又道:“我听平姨娘身边的姐姐说,外头刚送了好些料子来,许是要裁衣裳,让您去挑花样吧。”

  鸳鸯心里有了数,眼看着春天就过去了,是该准备夏裳。

  她起身收拾了下自己,带着个小丫鬟就出门,去了王熙凤的院子。

  因为贾母已去,贾家就不能再挂荣国府的牌匾了,那荣禧堂作为国公府的正院,住着也是违制的。故此这荣禧堂就被封存了起来,作为贾家祭祖的祠堂,只逢年过节有大事的时候,才会打开来。

  而贾赦和邢夫人,则是搬到了从前贾母住的荣庆堂,那也是五进的院落,富丽堂皇的紧,丝毫不比这荣禧堂差的。至于贾琏和王熙凤夫妻两个,则是把其他的几间院落修整了一番,并成了一个三进的院落,住着也宽松。

  因着贾家如今爵位不显,主子也没有那么多了,故此贾赦亲自发话,把从前住着的东大院给租了出去,也是一笔进项。至于服侍的下人婆子,放得放卖的卖,如今也少了许多了。

  不过贾家如今正儿八经的主子,不足十人,好几个还是丁点儿大的孩子,实在也是用不上的。

  这样的打算,贾琏夫妻也没有异议。

  开源节流,如今贾家开源不成,只得选节流这个方法了。

  等到进了王熙凤现在住的景明院,就见着王熙凤带着平儿,巧姐儿,连带着平儿生的一个姑娘芙姐儿,正围在一处选料子。

  鸳鸯一一见礼:“给太太,平姨娘问好,两位姐儿也好。”

  王熙凤亲自扶了她坐下:“鸳鸯你就是忒多礼了,你和平儿打小就熟识,实在不必再互相行礼了。至于巧姐儿她们小姊妹两个,都是你看着出生的,哪里当得起你的礼来。”

  “礼不可废,姑娘再小也是姑娘,自然受得起我的礼。”

  鸳鸯简单说了两句,众人知道她的固执,回回如此,也就不再劝了。

  平儿捧着一匹冰蓝色的软绸,示意鸳鸯来看:“鸳鸯你看,这是昨儿晚上刚送来的新料子,我摸着倒是软乎,拿着给茂哥儿裁件衣裳可使得?”

  鸳鸯摸了摸,确实顺滑软糯,点头道:“颜色也清爽,再绣上竹叶纹,应该不错。”

  说话间,王熙凤叫丫鬟拿着一匹藕荷色的缎子,在鸳鸯身上比划了一下:“这个料子看着也舒服,合鸳鸯的气质,对了,还有那匹月白色的料子,一起拿回去做衣裳穿。”

  鸳鸯也不推辞,笑着应下。

  几人又凑到一起,互相帮着挑了料子,选了花色,大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等到都选好了,打发丫鬟带着巧姐儿和芙姐儿出去玩儿,王熙凤招呼鸳鸯坐下喝茶。

  鸳鸯见此,就知道对方是有正事要说。

  果不其然,半盏茶下肚,王熙凤就开口道:“前几天我收到林妹妹送来的信,她公公预备在家中办个私学,招几个亲朋好友的孩子教导,问咱们茂哥儿想不想去。她那公公从前可是状元郎,族里进士都有七八个,可见家学渊源,我一听就心动了。”

  鸳鸯闻言也是大喜,林黛玉的婆家乃是江南名士顾家,文风鼎盛不说,单是家族流传就有千年之久了,称得上是当世豪族了。

  若是贾茂能去顾家求学,有名师教导是一大好处,日后在文坛上的人脉力量也是不容小觑的,对他助力极大,怪不得王熙凤心动。

  “这是大好事儿啊,林姑娘既然送了信来,咱们也不能不抓紧这次机会,名师难得呢。”鸳鸯笑着道,随即拍了拍胸脯,“太太放心,万事有我呢,我亲自陪着茂哥儿过去,一应事物保管妥妥帖帖的,绝不叫哥儿饿着冻着。”

  平儿听了这话,噗呲一声就笑了:“我就说鸳鸯定然会主动请缨,偏你小心眼,巴巴的还先送了料子,唯恐人家不答应。”

  这就是平儿说笑话了,贾家纵然如今败落了些,这几匹料子什么的,王熙凤也不会放在心里。别说这样外头送的,就是上贡的贾家也不缺,迎春在宫里头虽然不算得宠,好歹现在膝下有个女儿,也是娘娘了。

  “哎呦,这可了不得了,原来那些料子是这么来的。如今我既然收了奶奶的料子了,可不得铆足了劲,为太太鞍前马后,再有咱家的哥儿,那更是要服侍好了才行了。”

  鸳鸯笑着打趣了几句,这才正色道:“依着我看,这确实是个好机会,太太可别舍不得放哥儿走,顾家那私学我虽然没有见过,可也知道恐怕难进呢。若不是有林姑娘帮着说话,咱们这样远在天边的人家,哪里能知道这个消息,更别提去求学了。”

  这个道理王熙凤自然明白,再是舍不得儿子,也知道该放行的。

  只是知道归知道,她为人母操的心,却一点都不少,所以才巴巴的来试探了一回鸳鸯。

  如今鸳鸯既然应下了要陪着去,王熙凤的心就放下了一半,无他,鸳鸯和紫鹃还有林黛玉的关系都是极好的,这些年书信往来都不曾断过。

  若是真的到了顾家,有林黛玉和紫鹃帮衬着,自己再多多的备上钱财礼物,茂哥儿的日子应该也不会过的差了。

  鸳鸯这边说定了,王熙凤又去邢夫人那里透了口风。

  至于贾赦那处,得贾琏亲自去说,毕竟小儿子大孙子,贾茂如今可是贾赦的心头肉,早晚必得见一面,祖孙两个亲热着呢。

  贾赦虽然也舍不得孙子,可也知道机会难得,名师更是难寻,所以还是咬牙同意了。又开了自己的私库,挑出不少古玩摆件,名人字画打包,准备到时候叫贾茂带去顾家,当做拜师礼。

  拉拉杂杂的准备了七八天,才算是把贾茂的行礼收拾好。

  至于随行跟着的人员,鸳鸯自然是头一个的,总管贾茂身边的大小事情。余下的,便是四个小厮还有两个丫鬟,小厮跟在茂哥儿身边帮忙,丫鬟就做些缝补打扫的活计。

  王熙凤觉得人少,还想再添几个:“出门在外处处不易,就这么几个人手,怕是不够使唤呢。”

  鸳鸯却劝她:“太太多虑了,您想想从前林姑娘来咱家的时候,只带了奶妈和一个雪雁,那是不拿咱们当外人呢。如今咱家哥儿去林姑娘的地方,难不成姑娘就只看着,少不得送给婆子丫鬟什么的,帮着我理一理顾家的事情,到时候就尽够用了。”

  “若是还不成,我再打发人给太太送信,左右离得也不算远,最多一个月的功夫,也能打个来回了。”鸳鸯见王熙凤面色缓和,又笑道,“再说,若是服侍的人太多了,容易乱了哥儿的心志,翻过年去,哥儿可就十一了。”

  王熙凤这才醒过神来,握着鸳鸯的手道:“多亏你醒着神呢,我险些就混忘了,是该如此。这条件已经很不错了,刘姥姥家的板儿,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现下不也考中秀才了吗,可见这事儿不在下人身上。”

  “到了南边儿,你可得看紧了茂哥儿,他性子跳脱的厉害,唯有你压得住他,万万不要手软了。若是你不好动手的,就请了顾家姑爷帮忙,要打要骂都使得,只留他一条命就好。”

  王熙凤说着,又从身后掏出几封信来:“老爷他公事要紧不好请假,这次是老太爷跟着过去,可他老人家又是最疼茂哥儿的,恐怕到时候也不会叮嘱。这几封信是老爷亲笔写的,你帮我交给林妹妹和林妹夫,算是我拜托他们的了。”

  鸳鸯自然满口应下,她再是关心茂哥儿,也得注意主仆的身份,不可逾越了去。

  林黛玉夫妻两个就不同了,是正儿八经的长辈身份,且听紫鹃在信里说的,林家姑爷好像还在私学里头任教呢,那就还是贾茂的先生了。天地君亲师,先生的地位在现下,可是崇高的很,仅次于家中父母长辈了。

  有这样一面大旗,外加贾琏和王熙凤的亲笔书信,鸳鸯就相当于拿了尚方宝剑,可以稍稍放下些心来了。

  等到诸事妥当,鸳鸯跟着贾赦和贾茂上了船,一路往江南顾家去了。

  路上如何不必赘述,且说顾家。

  顾家乃是在江南盘踞千年的豪族,历经三朝而不散,堪称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顾家。而林黛玉嫁的,就是顾家这一代三房的嫡次子顾清章,家族排行第七,人称顾七爷。

  顾家人口众多,根繁叶茂,在江南一带称得上是一方霸主,之所以向林家提亲,也是有缘由的。

  这就不得不提一提林黛玉的继母,当今太后身边的掌事女官云霁了。她是宫中的三品女官,又是太后陪嫁丫鬟留下的遗孤,深得太后的信重和喜欢,虽然只是名义上只是宫女,可实际上和太后的义女也差不多了。

  后来林如海因为贾家太乱,想要续弦的消息传出去,太后就动了心思,把自己身边这个女官嫁了过来。一来是看重林如海的能力,二来也是想要拉拢林如海,让他更加为皇室尽心的意思。

  而林如海娶她,当然也不是因为爱情,二人素未谋面呢。

  他同意娶这个妻子,也是为了黛玉能有人教养,自己趁机向皇帝表忠心。二人算是不谋而合,彼此相敬如宾,日子倒是也过的不错。

  云霁是个很豁达的人,对待自己的便宜继女林黛玉,虽然不说视如己出,但也绝对没有丝毫苛待。她是太后宫里出来的,在太后身边待了近二十年,礼仪规矩,见识谈吐是拔尖儿的,也都被她一一教给了自己的继女。

  故此在江南的闺秀之中,林黛玉的名气极为响亮,又有一对简在帝心的父母,更是成了香饽饽。

  顾家就是出于此种考虑,才派媒人上门提亲的。

  当然顾七爷自己也不差就是了,他也是进士出身,虽然未能入一甲,但也进了前十。不过此人醉心诗书,对于仕途并无兴趣,故此在考中进士之后,并未做官,反而回到江南做了个风流名士。

  他和黛玉成婚至今三年,膝下已有一子刚满一岁,名唤宣哥儿。

  夫妻俩琴瑟和鸣,每日弹琴作画,下棋吟诗,偶尔把臂同游,玩遍儿周遭的名山大川,甚是逍遥。

  顾三老爷,也就是顾清章的父亲,见不得儿子年纪轻轻就如此不务正业,故此才想着法儿的弄了个书院,就是要紧一紧儿子的弦,叫他有个营生来做。

  话不多说,船行五日后靠岸,又转了马车辘辘前行,再三日,方到了顾家族地。

  这是顾家祖宅所在此地,方圆百里的范围内,都是顾家族人的住处。大大小小的宅院错落有致,沿着几条大路纵横分布,看着很有章法,比之京中的宁荣街来说,要显得古朴厚重数倍不止。

  且朗朗的读书声随处可闻,鸳鸯坐在马车上,小心的掀开帘子去看,即便是路上随意走动的族人,也都穿着青布长衫,显示读书人的身份。

  鸳鸯心中暗自为顾家底蕴惊叹,面上却还端的住。

  而前面那辆车里的贾赦,这会子已经搂着大孙子,开始苦口婆心的教导:“我的乖孙子,你听听,这顾家的文风昌盛至此,再过百年也不会衰败。咱们贾家人,就是吃亏在没有好好读书上!”

  “从前你曾祖他们都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全拼着一股子力气,跟着□□打天下,这才搏得了个爵位,族人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可惜我不争气,一没有学到你曾祖他们的本事,二来文采更是一分没有,咱家就在我手上败落了。”

  “你是个好的,聪明机灵,也能耐得住读书的辛苦。贾家的未来,就全靠你了,你那两个妹妹日后,也都得靠你给她们撑腰,茂哥儿,你可得努力啊!”

  贾赦说着说着,眼圈儿都红了,看着好不可怜。

  贾茂对他的这番做派,却早就习以为常,见此眉毛都不想动一下。

  只是又不好叫贾赦独自唱戏,便也情真意切的回道:“祖父,您放心,茂哥儿在顾家肯定好生读书学习,日后金榜题名给您挣个脸面回来!”

  祖孙俩两两对望,看着好不情深,片刻后,二人心中都觉得有些不适,便又迅速的转过头去了。

  贾茂这才哈哈笑道:“爷爷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孙儿此次必定不会辜负您和爹娘的期待,跟着顾家姑父好生读书努力。不过,待会儿见了姑父,您可得帮我说说好话,莫叫姑父太严厉了。”

  “您看看孙儿这小身板,可抵得住先生的戒尺大棒吗?再说若是我被打伤了,您老心里难得就不心疼?”贾茂窝在贾赦身边,扭股糖似的缠磨,“好祖父,好爷爷,您可怜可怜您离家千里的孙子,行行好吧。”

  鸳鸯在不远处的马车里,把这番话清晰的收入耳中,不由得失笑起来:这个小少爷磨人的功夫,可真真能看出来是贾琏和王熙凤的儿子,一脉相承!

  摸了摸自己怀中的几封书信,鸳鸯有些得意的想到,这次他可不会如愿了。

  不是她起了幸灾乐祸的心思,实在是这些年来,鸳鸯和茂哥儿斗智斗勇,实在是摸透了他的脾性,就是个惯爱讨好卖乖的。她纵然有读心术傍身,可也没少被这小家伙儿做的可怜样儿哄骗了去,此刻见他在和贾赦软言细语的说话,心中实在是觉得出了口气。

  盖因这次的事情,贾赦这个贾家的老太爷是做不得主的。

  那可是顾家,紫鹃送来的书信上面都写了,当朝长公主的幼子都说要来,还有礼亲王的小孙子。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家,都不远千里的送了自家孩子过来,贾赦和贾茂的身份在这里,还真的不够看。

  事实果然不出鸳鸯所料,不论现在贾赦答应的有多好,等到他见了顾家现在的族长,还有顾三老爷和顾七爷等人后,便已经为他们的风华气度所折服。

  待到又见着了茂哥儿的同窗,知晓了众人的身份后,贾赦更是喜笑颜开,半点不提让先生手下留情的事情了。

  他捋着胡须,拉着顾七爷的手道:“贤侄!老夫今日便将茂哥儿托付给你和玉儿了,该打打该骂骂!你是他的姑父与先生,算起来比他老子也不差什么了,务必从严教导,万万不可因着是自家孩子,就手下留情。”

  贾茂在一旁听着,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转头的功夫,自家祖父就把自己卖了个精光。

  他趁人不备,扯了扯贾赦的袖口。

  贾赦心有愧疚,也觉得自己刚答应了要照顾孙子,转头就说话不算话,他觉得自己这老脸有些挂不住。但是现在这场面,也容不下他和茂哥儿细说,便故意扭了头,又去一旁和顾三老爷寒暄起来。

  他是林黛玉的亲舅舅,从前黛玉成亲时候,他也是来过的,如今再见面,自然也不愁没有话说。

  贾茂眼巴巴的看着自家祖父延长而去,满脸都是不可思议,旁边的顾清章见了,忍不住失笑出声:“小家伙,你合该叫我一声姑父,日后我教你们书画之道,也该称呼我一声先生才是。”

  贾茂见贾赦一眼也不往回瞧,就知道这人是故意躲他,只好转身和顾清章攀谈起来:“姑父好,早前我们来的时候,家中母亲为林姑姑备了许多土仪,还差我带了一封信,不知道林姑姑现下可有空,我去送了给她。”

  这是他不耐烦再留在这屋里,听一群老狐狸互相打机锋,想要溜走了。

  顾清章闻言,越发对自家妻子的小外甥来了兴趣,当即起身道:“我领你过去吧,你姑姑现下正在后院,她这几日也一直念叨你呢。”

  说罢,顾清章先去顾三老爷处禀报,这才带着贾茂离开。

  等到见了黛玉,她正和紫鹃、鸳鸯等人闲聊,回想从前在一处吃喝玩乐的少女时光。

  一时见了贾茂,又是一番欣喜若狂,黛玉离开京都已久,可也还记得从前王熙凤对她的照拂,对着她的儿子,自然便又格外关照些。她原是个不食烟火之人,现下成亲有了孩子,倒也知道嘘寒问暖了。

  拉着茂哥儿的手絮絮道:“便在家里安心住下,我已经和紫鹃说好了,把她家小叔子还有小姑子,都拨去你院里服侍。你姑父专职教你们书画,不过他的诗文倒也算是通的,但凡有什么不懂的,下学后便来姑姑这里,叫他单独讲给你听。”

  顾清章温软的眼光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妻子,见她这样高兴,便知道这小外甥是极得她欢心的,不免又看重了几分。

  也开口应承道:“如今你们的课业并不难,若是有需要只管来问我,便是我一时没有空闲,你姑姑的才学也是顶尖儿的,问她也好,”

  而黛玉得了自家丈夫这样的话,忍不住双颊飞红,纵然已经为人母,依稀还有几分少女娇俏,可见日子过的舒心。

  贾茂的年岁还小,素日里王熙凤管束的严,又有鸳鸯全方位盯着,还全然不懂这些男女之事。

  故此他见林黛玉红了脸,不由得问道:“姑姑,你是觉着热吗,要不要我把窗户打开?”

  这话一说,满屋子的人都笑了,倒叫贾茂好一通摸不着头脑。

  黛玉见他这般懵懂,只得忍着羞意道:“屋里人多,是有点闷呢,倒是不用你,叫丫鬟去做就好了。”

  说是叫丫鬟去做,最后还是顾清章亲手开了窗户。

  鸳鸯见他们夫妻二人含情脉脉的样子,心中高兴之余,也自觉不能再带着茂哥儿在此处碍眼,便说要先回去收拾屋子。

  紫鹃闻言忙道:“是呢,你们风尘仆仆而来,原该好生休息休息。茂哥儿的院子是我们奶奶亲自带人布置的,我领着你们过去,若是有不合适的,改着也方便。”

  鸳鸯自然不会拒绝,出门的时候顺手把茂哥儿也拎上:“哥儿也该去洗漱一番,换件干净的衣裳来,许是晚间还要去宴饮见客的。”

  贾茂听了觉得有礼,便也起身告辞,留下黛玉夫妻二人不提。

  而鸳鸯一行人在顾家暂住的院子,原是一排排相同规制的二进小院儿,本就是特意留给族里孩子进学所用。黛玉的眼光又清雅不俗,布置的十分妥帖,一应东西都是极好的,贾茂等人直接住进去就行。

  紫鹃又趁着没人,细细的把顾家的事情都介绍一遍,以防他们哪里不清楚,再与人起了纠纷。

  如此忙乱了三五日,贾赦见着贾茂在这里处处都好,又有黛玉和紫鹃等亲旧帮衬,便也放心的打道回府去了。

  至于贾茂,从此就这样在顾家住了下来,不论是冬夏风雨,除却每年生辰和三节之日,便是十天一休沐,余下的时间通通用来上课。

  贾茂从前也读书,虽然不像是贾宝玉一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一日不过两个时辰的课业,已然是极限了。

  如今陡然来了顾家,每日从卯正起身,用罢早饭后,苦读到午时初刻才能午休,每隔一个时辰,只得一刻钟的休息时间。到了下午,申时学书画,酉时练骑射,也是不容躲懒的,至于晚间,自然也有先生不知道的课业要完成。

  如此一来,可真的是苦了贾茂等娇生惯养的孩子,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他们便叫苦不迭起来。贾茂甚至还起了心思,想要装病逃过上课,可惜身边有个鸳鸯在,她有读心术在手,怎么可能会被贾茂瞒过去。

  再加上鸳鸯有心想扳一扳贾茂的性子,故此特意把此事告知了黛玉和顾清章,由他们夫妻出面,狠狠的收拾了贾茂几回,终于叫他不敢再刷小心思。

  而杀鸡儆猴,旁的少年们见贾茂形容凄惨,也收了心里的侥幸,不敢再造次,学院的风气都为之一清。

  鸳鸯深藏功与名,继续低头为贾茂做衣裳。

  如此寒来暑往五载,贾茂已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人,身板挺拔,气度沉稳却依旧有几分少年风发的意气,在人群中格外亮眼。

  这五年间,因为课业紧张,他从未回过京都,和贾琏王熙凤的交流,也只能通过书信传达。倒是贾赦作为一个富贵闲人,每隔半年的时间,总会偷偷跑来江南,见一见自己的大孙子,述一述思念之情。

  不过贾茂学习任务繁重,并不能很好的招待贾赦,故此这位贾家的老太爷,也是自己溜达的居多,为此还给自己多添了好几房小妾。

  闲话不多说,今日正是贾茂辞别顾家人,回京都的日子。

  他已然学成,经过顾三老爷和顾清章等人的亲自考核,可以出师了。

  据顾三老爷亲口所言,贾茂的根基打的扎实,这些年虽然偶有偷奸耍滑的偷懒之举,好在大多数时候也能耐住性子,不负师长教导之恩。如今既然已经学成了,也该回家去,叫父母长辈知晓他这些年都学了什么。

  自然,贾茂身为贾家这一代的嫡长孙,他并不仅仅要学,还要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去参加科举,日后入仕做官,重振贾家名声。

  回到京都的贾茂,只修整了几天,就闭紧小楼成一统,马不停蹄的开始准备科举事宜。因为不想太过张扬,贾茂是真的从童生开始考,一步步的到了府试,成功得了个秀才的名头。

  而后不等贾家人庆祝,他又埋头准备乡试,同样是一次通过。

  这下可轰动了京都,需知权贵人家的子嗣后代,大多都是不学无术的,鲜有的几个也是以武艺为重,考科举的十分罕见。而贾茂这等一鼓作气能考到举人的,更是千里挑一的好苗子,一时间贾家人潮涌动,都是来给贾茂说亲的。

  王熙凤得意之余,还是一一谢绝了,她儿子的能力,林黛玉已经写信都说明了,一个二甲进士是跑不了的,如今定亲实在是太早了。等到自家儿子考中了进士,那时候说亲的人家,比之现在来说,家世人品还要更上一筹才是。

  果不其然,第二年的春闱,贾茂也成功通过会试,进入殿试的环节。皇帝知晓他是迎春的侄子,又和长公主的幼子是同窗,又见他文采斐然,人也长得俊秀斯文,当即就点了为探花。

  十六岁的年轻探花郎,比之林如海当年还要出色,引得后宫嫔妃们心思大动,纷纷想为自家女儿招来做驸马。

  不过皇帝却舍不得,大乾国的规矩,驸马是不能任实权官职的。贾茂如此少年英才,迎春所出的又只是个公主,并不会牵涉到皇权更替,这样好的人选,皇帝怎么忍心只叫他浪荡人间,

  更何况,贾家如今败落至此,全家都指望着贾茂能奋勇向前,领着贾家再创辉煌。这样的嫡长子,若是被皇家选为驸马,那可就妥妥的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故此再三思索后,皇帝还是未曾答应后宫的嫔妃们。

  贾家人为此都松了口气,贾茂对于皇帝的用心良苦也深表感激,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茂的婚事,最后还是他的同窗,长公主的幼子杨维舟,给他牵线搭桥说成的。

  女方人选,则是杨维舟的姐姐,杨映微。

  杨映微是长公主的嫡女,也是长公主唯一的女儿,深受长公主和太后的宠爱,连皇帝对这个外甥女都青眼有加,宫中差不多的公主也不如她脸面大。虽然只是公主之女,杨映微也因为深受皇恩,被封为安乐郡主,赐食邑千户,可见其荣宠。

  对于贾家而言,娶进来这样一位郡主,可比公主要实惠划算的多。一来能表示对皇上的忠心,二来也不会因为驸马的职位被闲置,实在是一举两得的便宜事。

  而且对贾茂而言,这桩婚事更好的,却是他和杨映微之间,算得上是熟悉的。盖因杨映微和弟弟杨维舟感情深厚,杨维舟在江南求学期间,姐弟二人经常书信往来,说些自己身边的趣事。

  杨维舟能说的,便是自己的同窗好友,求学生涯,其中自然包括贾茂这个同龄人。而杨映微的闺阁生活,也会做杨维舟的言谈中不小心泄露点滴,日久天长,也足够贾茂在自己的脑海之中,勾勒出一副生动的少女形象来了。

  至于贾茂的为人,杨维舟与其同窗五年,自然是了解颇深,再加上少年谈话的名头,纵然贾家门第是低微了些,长公主一家也无甚可挑剔的。

  再说,以长公主府的权势,若是想要高嫁,也只能让女儿入皇室了。可一来骨血倒流不利子嗣,二来长公主夫妇心疼女儿,不愿她去趟皇室的那摊浑水,如此一来,贾家的缺点就不算缺点了。

  如此两家有了亲事的默契,便开始走六礼。

  杨映微比贾茂大了两岁,今年已经十八,故此六礼走的不慢。不过长公主疼女儿,有心想留她在家再过个团圆年,婚期便订到了第二年的春日。

  王熙凤风风火火的开始筹备聘礼,指挥家中的下人修整打扫庭院,为着贾茂婚事,可算是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力气。

  而贾茂本人作为准新郎,却显得十分悠闲自在。

  他每日去翰林院点卯上衙,便在王熙凤和鸳鸯等人的点播下,做一副画,写一首诗,亦或者挑几盆花草,选几样首饰,打发人给自己的未婚妻送过去。这是为着增进二人的感情,好叫杨家人知晓,他心中对未婚妻的重视,也是让杨映微对他有个好印象。

  投桃报李,杨映微既然得了他的东西,少不了也得绣一张帕子,做几样点心互赠。

  如此一来一往间,虽然这对未婚夫妻鲜少见面,可感情却渐入佳境,叫两边父母看了,都忍不住心中欢喜。

  转眼就是阳春三月,春暖花开之际,也是贾茂大婚的日子。

  鸳鸯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身穿红色婚袍,骑着高头大马,迎来了自己将要共度余生的妻子,忍不住悄悄红了眼眶。她自己这一生未嫁,也没有子嗣负累,是把贾茂当成自己的孩子照顾的,如今看他得遇良人,自己也觉得高兴欣慰。

  此后的日子,对于鸳鸯而言,就已然是平顺至极。

  新嫁进来的安乐郡主,为人十分和善周到,对于鸳鸯这个打小服侍贾茂的妈妈,也是颇为看重的。只是鸳鸯自己明白,新奶奶既然进了门,就该把这院子的大小事情交给她,自己退居二线清闲清闲。

  故此在贾茂新婚的第二天,鸳鸯就主动把小院的事情一一透露给郡主的陪嫁,丝毫未曾隐瞒保留。此举更是得了郡主的青眼,对她越发礼重起来。

  而就在她选择放手之后,从六岁时候便出现的读心术,也像它来时那么突然消失了。

  不过她并不在意,如今的她地位稳固,只要不自己犯傻,后半辈子的日子显见的会富贵安宁,有没有那个读心术已经不重要了。与其为已经消失的读心术失落,还不如把这心思放在新进府的郡主身上,趁早摸透了女主子的性子,日后的生活才能更轻松。

  鸳鸯一直是个想的清的人,从前如此,今后也如此。

  她心中始终谨记,外物只是点缀,唯有自强才能拼出一条路来,如今正是证实了这一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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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彻底完结了,谢谢大家这段时间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