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笑靥动人,一如姐姐幼时拉来马驹,温柔地、耐心地教她骑术,大玉儿陷入了恍惚。

  她是科尔沁最受宠的格格,草原上的明珠,早早嫁给皇太极,当上布木布泰福晋,却成了宫中的透明人。

  姐姐仍旧住在偏帐,后来嫁去乌特,被皇太极亲率大军迎回,凤冠霞帔,羡煞旁人,本该渐远的两条线交叠在一起,从此纠缠不休。

  批命被篡改,苦难被抹去,仿佛颠倒了个个儿,无福灾祸再也不是姐姐,她不必给姑姑敬茶,不必给姑姑行礼,而自己躲不过。

  她站在盛京,站在大汗的宫殿。

  这是长生天给的福气,还是报应?

  大玉儿缓缓松开掌心,端过茶盏,蹲身举到头顶。

  “请姐姐喝茶。”

  哲哲面色微变,闭上眼不忍再瞧,正殿凝滞的氛围骤然一松。皇太极放开海兰珠的指尖,眉目似是赞许,朝外唤了一声:“恩和。”

  恩和总管端着托盘前来,上有数朵做工精致的绒花,还有一根竹叶形状的银钗。

  海兰珠略看一眼便知用处,接过茶盏,眉眼弯弯地将银钗递给大玉儿。

  竹叶。

  大玉儿欢喜地接过,心下泛起一股一股的冷。

  大汗准备的东西,可是暗示了她什么?

  ……

  上头盘旋的空气叫人屏息,好不容易轮到她们,庶福晋哪敢托大,敬过茶,接了绒花当场簪上。不必皇太极开口训诫,她们态度一个比一个恭敬,叫海兰珠半点疲累都没有受,很快结束了敬茶。

  眼见时辰不早,是时候去前朝见见宗室,皇太极重新扶上身边的人,语调低沉:“该走了。”

  海兰珠抬眼看他,笑着点点头。

  .

  崇政殿。

  外头传来高昂的通报声:“大汗到,海兰珠福晋到——”

  两侧坐着的贝勒爷与大福晋站起身,便见两道身影相携而来。

  终于得见新福晋的庐山真面目,除却迎亲的宾客,在场之人皆是一愣,莽古济半晌才回过神,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上挑的丹凤眼流露厉色。

  娇娇弱弱地勾人,果真是江南汉女的模样!

  年轻些的贝勒神色各异,原来多铎与豪格争端的时候,说的是实话中的大实话,这位可不就是天仙下凡吗?

  可惜早早被大汗占去,他们纵然惋惜,很快就抛开情绪。

  有小道消息说莽古尔泰被圈,同海兰珠福晋有关联,大汗正是一怒为美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皇太极朗声笑道:“本汗带海兰珠前来认脸,顺道讨个喜封。”又看向代善大福晋:“她性子温善,嫂嫂若得空,往关雎宫递帖子便是。”

  大汗这般开口,代善大福晋哪敢不应?代善点了点他,从衣襟抽出红封:“大汗藏着这样的美人,从前也不让我瞧瞧,真是该罚。”

  霎时附和声起,岳托起哄得最是热闹,眼见岳托大福晋就要凑趣,被莽古济扯到一边。

  一股分外寒凉的视线望来,海兰珠似有所感。

  这般大的场合,乌央央地站了一大片人,不乏露骨的目光,让她下意识地显怯。可皇太极炽热的体温抵着她,拇指摩挲她的掌心,海兰珠心头酸软,轻轻勾了勾他的。

  她应当走到台前。

  盛京有名的宗室勋贵,小玉儿都和她说过一遍,还描述了长相性格,慢慢的,海兰珠将人对上了号,只除了一位看着凌厉的美妇人。

  小玉儿也在,欢欢喜喜地同她说话,海兰珠笑容愈盛,俏生生立在那儿,大方得绚丽。

  谈笑声渐渐变弱,那位凌厉的美妇忽然开口,笑吟吟地极为亲热:“我从前也到过科尔沁,怎么从未听说过福晋这颗明珠?可是嫁过什么人,那位俊杰我认不认识?”

  皇太极正与代善谈笑,闻言侧过脸,沉声唤道:“三姐。”

  海兰珠一怔,原来是外嫁的哈达公主。

  莽古济笑着抢话:“大汗别急。我一眼瞧见就喜欢上了,正想同福晋叙叙旧呢,女人家的话题,您怎么能听?”

  众人停下话头,殿内忽然变得安静。

  岳托大福晋听得面色微变,小玉儿竖起眉,哪管长辈不长辈的,当即想要反驳——

  海兰珠拦下她,却没有莽古济想象的恼羞成怒,像听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她浅浅一笑,嗓音清越又柔和:“我从前听说,金人不在意什么一嫁二嫁,公主可是极其在意?”

  说着不好意思起来,耳廓漫上红晕。

  安静转为一片寂静。

  谁不知道哈达公主是三嫁之身,说这些话岂不是自打脸面?金人还真不在意过往婚姻,何况大汗似是不让提。

  代善不赞同地瞧她一眼,另起话题道:“海兰珠福晋说的是。听说吴克善贝勒待在盛京,不知道住上几日?”

  莽古济着实不敢相信这样的回答,站在原地,脸色泛着青。

  海兰珠回过神来,掌心出了细细的汗,这是第一次同陌生的女眷说长话,紧张所导致的。

  她望向大汗,发现大汗也在望着她,眼底含着说不清的赞赏与温柔。

  好似方才是个大惊喜,她的耳廓越发红了,垂下眼帘,只觉腰又泛上酸软。

  .

  崇政殿离关雎宫不远,步行大约一刻钟的时间。

  恩和吉雅远远坠在后头,表情一模一样的淡定。恩和欣慰地瞥了吉雅一眼,心道这丫头有他的风范,再多练练,怕是能山塌……山崩于前而面不改了!

  绕过门廊与小花园,是一片种满白梅的前院。海兰珠洗漱得急,出门都没有好好看一看,还有关雎宫里里外外的陈设,同大汗说起的时候,皇太极当即答应下来。

  关雎宫的一切,没有谁比他更熟悉。大手护在她的腰上,时不时地按揉着,等到轿辇停靠,他摆摆手,示意侍从回程。

  “来时与去时不同,走了那么长的路,腰不舒服,轿辇也坐得不舒服。”没等海兰珠说话,他一俯身,一用力,便将她背了起来,平稳地向前走。

  宫道无人,唯有红绸摩擦的沙沙声,海兰珠趴在他宽阔的背脊,不知不觉闭上眸,在他颈间蹭了蹭。

  耳边传来低哑的声音:“兰儿,我竟不知你有这个本事。”

  她蓦然睁眼,动了动唇,“……”

  什么本事?口齿伶俐的本事?

  耳廓红晕尚未消退,又覆上一层新的,她小声道:“我从前不这样。”

  皇太极自然知道,闻言低低一笑,道:“都是和本汗学的。”

  将宗室众人的反应在心底过了一遍,凤眼慢慢变得幽深。

  重逢那日她沉默少言,何尝有如今这般自如。到底惦记着她的腰疼,说着加快步伐,把恩和他们撇到更远的身后。

  ……

  屋内烧着暖融融的炭火。服侍海兰珠的还是崇政殿偏殿的旧人,眼见大汗与福晋回来,衣襟处还沾着梅香,她们欢天喜地奉上满满一桌膳食,乃是恩和总管亲自拟订。

  博敦忙着膳房和茶水间的事,叫人清扫灶台,一大早地不停歇,主子煎药做点心,离不开膳房的用处,便没有跟着一道出门。

  此时拿着一张拜帖,恭敬地递给大汗,皇太极瞥了一眼,上头正是“范文程”三个字。

  太医例行诊过脉,委婉表示昨夜不碍事,大汗还是节制些为好,又呈上止酸痛的药膏。用过膳,他不容海兰珠躲开,正脱下她的鞋袜,不轻不重地按揉着,见此恍然一瞬,他怎么忘了这一茬?

  听说昨晚赴宴喝了许多酒,先生怕是等不及了。

  海兰珠身靠软枕,面若飞霞,接过拜帖当即变得惊喜。不等她央求,皇太极道:“我自然是允。传话让他进宫,恩和,你去带路。”

  他替海兰珠理好裳鞋,净过手,牵她去了会客的前殿。范文程踏入殿门的那一刻,皇太极便转身去往书房——关雎宫的布局与崇政殿有些像,书房宽敞明亮,可以读书练笔,还可以搬来奏章批阅,是他极为用心布置的格局。

  范文程穿得分外郑重,如愿以偿见到海兰珠,长须都发起了抖。

  数年不见,格格竟长成这般出挑的模样,依稀可见幼时的影子。他寻了太多太多年,霎时鼻尖一酸,行了一个大礼,“范文程见过福晋!”

  吉雅赶忙扶他起来,心下不自觉地激动,海兰珠急急道:“先生请起。”

  思及大汗不许哭的告诫,她眼眶微红,换了个称呼:“师傅这些年……过得可好?”

  范文程深吸一口气,重重颔首:“好。”

  有格格这句师傅,他笑得泛起泪光,同海兰珠讲起这些年的经历,从刚来大金的那年讲起。

  艰难的一笔掠过,剩下的唯有风光,吉雅听着都觉沸腾,没想到格格的汉学师傅竟是这样厉害的人物!

  范文程知道海兰珠极苦的过去,没有问她过得如何,更没有直白问询,嫁来盛京是否顺意,大汗对她好不好。

  说完自己的经历,他只旁敲侧击地打探,一边打量大气典雅的关雎宫,心头越发安慰欢喜。

  一见便是两个时辰,直说到日暮西斜,方才意犹未尽地停下。范文程双目炯炯,不似平日的云淡风轻,“福晋尽管安住,若有什么拿不准的主意,尽管派人来找微臣。”

  幼时相处,他们像是平凡人家那样亲昵,尽管隔了十多个年头,不见半点疏离与客气。

  海兰珠点头,抿唇笑了起来,“我记着了。”

  书房里,皇太极拿了本书瞧。

  叫恩和注意前殿动静,他半晌翻过一页,问:“什么时辰了?”

  “刚过去一盏茶时间。”恩和总管放轻嗓音。

  皇太极嗯了声。

  书页渐渐翻得快了,几乎看了三分之一,兰儿还没着人请他,不禁低声问:“范文程还在前殿?”

  恩和说是,陪着笑道:“范先生与福晋久别重逢,想必有很多话要说。”

  他只得继续翻书。不知过了多久,皇太极望了望窗外天色:“有两个时辰了吧。”

  “回大汗,应是……两个时辰。”

  恩和亲自出去打探,回来抹了抹额上的汗,喜气洋洋道:“范先生走了!”

  皇太极啪嗒合上书,忽闻气喘吁吁地来报:“大汗,吴克善贝勒求见,说是想和福晋说些话。”

  书房寂静许久。

  他淡淡道,“天色这般晚了,叫吴克善改日再来。”

  侍从期期艾艾:“福晋已经知道了,让奴才和大汗通报一声……”

  “……”片刻,皇太极道,“准了。”

  .

  吴克善忽然觉得周身有点冷。

  他身穿绛红色的喜袍,是与迎亲不同的款式,踏入关雎宫的时候,迎面而出一个清癯的中年文人。

  文人穿得同样喜庆,面上掩饰不住的喜色,与他周身气质极为不符。吴克善越看越是眼熟,昨儿宴饮他们像是见过,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他们仿佛见过很多年。

  仰头望着“关雎宫”三个字,尘封的记忆跃出脑海。倏而灵光一闪,吴克善惊愕地看他,这不是妹妹从小救下,后来消失无踪的汉学师傅?!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妹妹的宫殿。

  范文程的脚步停了下来。

  面前人肤色黝黑,耳边扎着小辫,一身典型的蒙古装扮,又在这个时辰出现在关雎宫,只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为格格送亲的吴克善贝勒。

  可他记得吴克善不长这样。一次是十多年前他在科尔沁养伤,一次是吴克善前来盛京省亲,对方怎就完全变了个人?

  范文程不喜科尔沁之人,对海兰珠的兄长更没有好感,格格的过去是他横在心底的刺,满脸喜色不由冷淡下来。

  吴克善眉心皱起,疑问的同时更有些酸。

  想要上前问话,便听那汉学师傅皮笑肉不笑地用蒙语道:“贝勒爷好兴致,可是要同福晋彻夜畅谈?”

  这语气,与他昨晚回应多铎的时候一模一样,叫人听着就窜起火气。

  不过几天时间,严肃的青年早已回不到从前,他挤出一个笑容:“彻夜长谈算不上,留下用膳却是能的。”

  这是嘲笑他乃外臣?

  范文程面色微变,拂袖而去。

  ……

  与此同时,十四贝勒府。

  大军今晨出征,多尔衮多铎都在其列,府中花草树木一如往常,却显得越发冷清。

  后院女人要么斗得乌眼鸡似的,要么卯足劲儿争夺宠爱,多尔衮的府上从不存在这样的情景,说是一潭死水都抬举了它。

  小玉儿怎么玩也不尽兴,打定主意明日去看表姐,忽有婢女来报,外头自称是鳌拜侍卫派来的人,要给大福晋赔礼。

  鳌拜?

  这个名字太出乎意料,她愣了一愣,起身道:“叫他进来。”

  来人其貌不扬,看样子像是府上侍从,怀中抱着铁盒,见了小玉儿躬身行礼:“爷在老汗宫冲撞了大福晋,特地叫奴才前来一趟,区区赔礼,还望大福晋收下。”

  小玉儿闻言有些沉默,若没记错的话,是她先踩了人家的脚。

  她都忘记这回事了,没想到鳌拜记得,还反过来给她赔礼。哭笑不得之余,霎时生出许多好感,“你家主子呢?”

  “主子出征去了,前日特地嘱咐的奴才,说这个时候不会引人注目,请大福晋务必收下。”说着打开铁盒,里头摆的不是什么珍品,而是一根软木簪。

  做工瞧着也不精致,转折衔接颇为粗糙,小玉儿却没有嫌弃。

  她新奇地捏起木簪,除却妯娌之间,姐妹之间,还是头一回有男子送她礼物,尽管是赔礼,也足够让人高兴。

  想不到鳌拜长得英武,心思倒是细腻,没送冷冰冰的刀剑来!

  小玉儿接过铁盒,笑着道:“那我就收下了。等你主子立下大功,我也赔他一个礼。”

  没想到十四福晋竟是这样和煦的人,侍从大喜过望,连忙拜道:“多谢大福晋,大福晋仁恩!”

  .

  吴克善终是没有留下用膳。

  先是满意于关雎宫的布置,他虽长在蒙古,也见识过不少宫室宝物,可见大汗是真真切切用了心。

  继而问起汉文师傅的事,知道他名为范文程,是大汗的头号心腹,朝中文官之首,吴克善听得一呆,半晌说不出话。

  他如何也没有想到!这可真是,真是……

  下一瞬,大汗从后殿走出,用温和的眼神看着他:“兰儿今日一刻也不得歇,想问什么,本汗明日再与你分说。”

  眼神温和,语调也堪称柔和,吴克善却是一僵。

  他总算知道浑身萦绕的冷意是从哪儿来的。

  万万没想到大汗一直待在妹妹的关雎宫,莫不是他在前边说话,大汗在后边干等?他实在不能习惯,聊了没有两刻钟,吴克善心事重重地回到盛京的另一角,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大汗,哥哥怕是被你吓着了。”海兰珠仰头看皇太极。

  他面色不变,搂过她的腰:“是他历练不够,如此一来,怎能担起部落的大任。”

  海兰珠有些怔愣,大任?

  皇太极在她耳边笑:“同本汗一样,守护你的大任。”

  把薄待你、伤害你的科尔沁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