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洪烈闻言吃了一惊。脸色陡转青白,颤声道:“你……你说甚么?”

  完颜康不敢抬头,哽咽道:“孩儿保护不力,罪该万死。”

  完颜洪烈一时只觉天旋地转,晃了一晃,几乎立足不稳。完颜康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唤一声:“父亲!”赶上搀扶。

  完颜洪烈听闻妻子被掳走,惊怒交集,一时险些晕去,但他毕竟老于宦场又久经沙场,有过人的涵养本事,一惊之下,随即镇定。叱道:“王府守卫森严,你母亲平时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会于府中被人掳走?”

  完颜康垂泪道:“是……是那对走江湖卖艺的父女。那个男人,他、他……”

  他抬眼望了父亲一眼,嗫嚅不敢再说下去。

  完颜洪烈见儿子神情有异,眼神中混杂着惊惧、猜疑和不解,似有难言之隐,心中突然雪亮:“莫非是惜弱她……”脑中顿时“嗡”的一声,多年来埋藏于心底的一桩心病似突然间成了真事。

  他此刻五内如焚,但情知多问无益,哑声道:“你速速去寻梁师爷,让他带兵符过来。我们这就去救你母亲。”

  完颜康去不多一会,伴着一名儒生打扮的男子快步走入,同完颜洪烈对过虎符,前去差遣。

  一时间鸡飞狗跳,兵荒马乱,风花雪月顿时变成了金戈铁马,刀光剑影。转瞬间完颜父子已简单披挂停当,五百精兵静立于院外等候命令,军容壮盛。适才宴客的红烛火光跳动,映着军士们寂默的脸膛,落雪无声,气氛肃杀,竟不闻半点人声马嘶,就连兵刃碰撞声响也无。

  慕容复冷眼瞧他父子于这短短的时刻内点起五百亲兵来,叱咤立办,暗暗心惊。心道:“此人果然有司马昭之心。”

  完颜洪烈下达过命令,简单说明方位,翻身上马。已经策马行出一段,又勒马行转,于马背上朝着欧阳克等人遥遥一拱手,道:“内子之事,恐怕亦要借重诸位英雄之力。拜托了。”

  说完这话,向慕容复望去,道:“我适才说的话,万望公子也考虑一下罢。”说罢匆匆打马,急驰而去。

  欧阳克等人面面相觑。低声商议几句,道:“恐怕亦要急王爷之难,走罢。”灵智上人打头,众人纷纷跟去。

  两个少年少女见状也急忙跟了上去。慕容复却不动弹,喝住道:“郭靖,你这是上哪里去?”

  郭靖一呆,急忙返身奔回,道:“师父,不能让他们把王妃抢了去。”

  慕容复皱眉道:“什么王妃?谁又是他们?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郭靖道:“是,师父。穆姑娘的父亲不姓穆,他姓杨,是我父亲的结义弟兄。”遂将前因后果说明,亦将适才盗药、杀蝮蛇、遇梅超风、香雪厅上力战群雄等事迹一一说出。他口舌笨拙,中间有实在说不清楚的地方,求助地望向黄蓉。

  黄蓉笑道:“呆子。”接过来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说清,声音清脆,咭咭咯咯,连说带笑,说到适才怎么骗过欧阳克逃出圈子,笑弯了腰。逗得萧峰也忍不住微微一笑,心想:“这女孩儿冰雪聪明,跟靖儿倒是般配。”

  慕容复一言不发,听得甚为仔细,待得听见梅超风名字,微微皱眉,问了一句:“你说她行走不便?”

  郭靖道:“是。她说前日练道家功夫时,有一处关隘参详不通,走火入魔,真气走岔,下半身从此便瘫痪了。完颜洪烈以为她是个瞎眼乞婆子,瞧她可怜,将她收留于此。”

  慕容复叹道:“我同此人在蒙古大漠有一面之缘。当日她问起道家两句修行习语,我不曾据实以告,却也不曾故意误导于她。不想她竟然如此急于求成,强练道家内藏,可说是自误了。”

  郭靖不敢答话。黄蓉道:“真要论起来,此人算得上是我师姐。”

  慕容复诧道:“哦?她是你师姐?”

  黄蓉笑道:“我爹爹教过她功夫,不过那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前的事情啦,我还没生出来呢。”向郭靖望了一眼,柔声道:“还不走?”

  见了他们少男少女情状,慕容复心中早已明白大半,只微微一笑,并不说破,道:“既是这样,你们快去援手。我了结一桩事情,同你萧叔叔随后赶到。”

  郭靖应一声“是!”返身便走。被慕容复唤住,叮嘱道:“你上过铁木真的战场,便该知道五百精兵不是闹着玩的。倘若完颜洪烈带兵赶到,千万不要同他起正面冲突,还是以带人脱身为要。”

  却说这边杨铁心同包惜弱出了王府,同穆念慈会合,三人一路奔逃,不多时追兵便至,连声呼喝,手中火把光芒将黑夜映得透亮。

  火把光芒下,包惜弱瞧着多年失散,头发业已花白的丈夫,亦悲亦喜,颤声道:“大……大哥,真的是你么?”伸开双臂,搂住丈夫头颈,滴下泪来,哽咽道:“今日便是死在一处,我也欢喜。”

  杨铁心瞧见妻子落泪,心如刀绞,却也被这一句话激发了英雄豪气,搂住妻子,低声道:“你莫要怕。今日定然要带你们活着冲了出去。”

  只听得追兵愈近,猛抬头,忽见迎面走来两个道士。一个白须白眉,神色慈祥;另一个长须如漆,神采飞扬,背上负着一柄长剑。杨铁心一愕之间,随即大喜,叫道:“丘道长,今日又见到了你老人家!”

  再说这边厢郭靖黄蓉离了慕容复萧峰,竟然又撞上梅超风。而后同江南六怪不期而遇,又惊又喜。待得终于摆脱梅超风,黄蓉遁走,忽瞧见半空中一点蓝色焰火突起。过了一会,另一个方向上又是一点蓝色焰火冲天而起,将半边夜空映得透亮。

  朱聪惊道:“啊,这是他们全真教互通声气的讯号。别是王道长遇险了罢?”

  众人不及商议,循着蓝焰方位匆匆赶去,一路心急如焚,然而赶至王处一下榻客店门口,却只见到杨铁心包惜弱夫妇倒在血泊之中,穆念慈完颜康二人正抚尸痛哭。

  郭靖见杨铁心倒在地下,满身鲜血,大惊失色。抢上前去,叫道:“杨叔父,您怎么啦?”杨铁心尚未断气,见到郭靖后嘴边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你父当年和我有约,生了男女,结为亲家……我没女儿,但这义女如我亲生一般……”眼光望着丘处机道:“丘道长,你给我成就了这门姻缘,我……我死也瞑目。”丘处机恻然,道:“此事容易。杨兄弟你放心。”

  包惜弱躺在丈夫身边,左手挽着他手臂,惟恐他又会离己而去,昏昏沉沉间听他说起从前指腹为婚之事,奋力从怀里抽出一柄匕首,说道:“这……这是表记……”又道:“大哥,咱们终于死在一块,我……我好欢喜……”说着淡淡一笑,安然而死,容色仍如平时一般温宛妩媚。

  郭靖又是难过,又是烦乱,心想:“蓉儿对我情深意重,我岂能另娶他人?”突然转念,又是一惊:“我怎么却把华筝忘了?大汗已将女儿许配于我,这……这……怎么得了?”

  正心乱如麻,忽觉一只温暖手掌搭上自己肩头。一个男子声音道:“郭靖,怎么啦?”

  听见这个声音,郭靖一呆,继而心中一定,转过身来,唤了一声“师父”,便再也说不出话来,热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师父,杨叔父他……他……”

  慕容复道:“我都瞧见了。”轻拍郭靖肩膀。

  走至二人尸身面前,深深低头,默然矗立片刻,道:“我们来得晚了。”

  忽闻一个声音唤道:“慕容公子。萧居士。”

  转头望去,却是一名白须白发的道人,眉清目秀,脸容温和,盘膝坐于地上运气,正含笑向这边眺望。

  乍见这道人,慕容复呆了一呆。萧峰却已长笑一声,大踏步迎上前去,朗声道:“马道长。不想今日在这里又见面了。”

  马钰仍然坐着,并不起身,点头微微笑道:“昔日大漠一别,贫道对诸位时时多有挂怀。不想今生竟然得以再会,幸何之至。”顿了一顿,平静地道:“恕我不能起身迎接。”

  萧峰何等眼力,早瞧出他眉宇间隐隐泛着黑气,想是中了剧毒之故,然而说话模样安详,宛如无事人般,呼吸也不见局促,然而这想必是马钰功力深厚之故,倘若换作常人,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二话不说,伸手扣住马钰脉门,一诊之下,眉头微微皱起。

  见萧峰变色,慕容复微微一怔,三步并作两步抢上,瞧见马钰一只手掌已经全成了黑色,心中一惊。撩起他衣袖一瞧,黑气已蔓延至肘弯,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

  伸手往马钰腕上一搭,心中已大致有数。问道:“道长是怎么伤的?”

  丘处机左臂中了梁子翁一锄,血溅道袍。捂着手臂立于一旁,代为答道:“我师兄中了敌人奸计,为他们毒针所害。好卑鄙手段。”说着怒形于色。

  萧峰道:“我来助道长一臂之力。”

  大手伸出,掌心覆上马钰后心,真气鼓荡,自腹至臂,自臂及掌,马钰只觉一股温暖而宏大的真力自穴道奔泻而入,精神为之一振。心中感动,哑声道:“多谢。”

  慕容复见马钰脸色渐渐红润,放下心来。转身向对面一揖,朗声道:“请问是哪一位英雄的手笔?请赐解药。”

  适才见包惜弱殉了杨铁心,完颜洪烈伤痛欲绝,掉头而去。见王爷偃旗息鼓,众亲兵自然也随之而去,就只剩王府众高手尚在现场未散,听闻慕容复这么一问,面面相觑。彭连虎始作俑者,心中有鬼,不敢向他直视,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丘处机看得真切,怒气上冲,喝道:“留下解药再走!”

  梁子翁沙通天等人见江南六怪、萧峰慕容复等强援陆续赶到,情知不敌,心下暗惊。然而输人不输阵,梗着脖子道:“什么解药?”

  丘处机怒道:“还想抵赖?”

  柯镇恶将铁杖一顿,冷冷地道:“跟他们废话什么?打一场,把解药抢过来便是。”

  沙通天哑着破锣嗓子喝道:“你们人多势众,羞也不羞?”

  双方正剑拔弩张之际,忽闻一个声音朗声道:“要解药容易。诸位人多势众,动起手来,恐怕胜之不武。不如咱们各出一人,一对一比试一场,决出胜负。这样如何?”

  众人皆循声望去,只见自沙通天背后转出一人,一身白衣,头发以织金发带束起,面目俊雅,笑意吟吟,手中轻摇一柄折扇,正是欧阳克。

  丘处机适才同他交过手,知晓此人武功了得,眉头一皱。不及答言,听闻朱聪笑嘻嘻地应道:“好罢,这位公子既然这么说了,我们也不好不答应,否则回头落一个‘以多欺少’,那便是大大的不妥了。”

  韩宝驹迫不及待地喝道:“你们派谁出战?”

  欧阳克气定神闲,微笑道:“咱们这些人当中,要数在下功夫最为等闲。自然是由区区在下来领教诸君的高招了。”

  这话说得自然极为可恶,听得韩宝驹柯镇恶等人皆怒从心头起,不约而同地往前踏了一步,便要应战。欧阳克瞧在眼里,眼疾手快,喝一声:“且慢!我不和你们打。”

  韩宝驹一愣,怒道:“怎么?你还想挑挑拣拣么?”

  欧阳克微微一笑,道:“谈不上挑拣,只不过在下确有真心想要讨教的对手。”

  折扇一收一扬,抬手指向矗立一旁的慕容复,朗声道:“恕在下不自量力,愿邀请公子出战。”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至慕容复身上。

  他似不曾料到这桩事情竟然会应到自己身上,怔了一怔,这才不太情愿地往前踏出半步,微微皱眉,道:“我来会一会少主。”

  适才见了慕容复出手,欧阳克便知他修为远胜自己,说不定同自家叔叔平分秋色,然而轻薄本性不改,见得这等神仙一般人物,如何肯将他轻轻放过?

  心知认真动起手来,自己几无胜算,嘴上却无论如何也要讨他这一个便宜去,微笑道:“同黄家妹子动手,我不敢全力以赴,怕伤了心疼。一样的道理,公子同我动手,也不当施尽全力。”

  铁扇“唰”的一收,恭恭敬敬的一揖下去,分明执礼甚恭,然而这不知死活的一句话说出来,就是正忙于运气压制毒发的马钰也都情不自禁地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郭靖气往上冲,往前跨了一步,却被慕容复一抬手拦住,转头向着欧阳克道:“欧阳少主是想怎么个比法?”

  欧阳克微笑道:“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公子修为远胜于在下,普通比法恐怕有失公平。”

  慕容复面有诧色,然而并未动怒,道:“那么依少主看来,怎么才能算得公平?”

  欧阳克微微一笑,悠悠地道:“适才香雪厅上,在下缚住双手手腕,同黄家妹子过了几招。我不敢求公子也自缚双腕,倘若能够蒙上眼睛同我走上五招,在下便心服口服。”

  他这话一出,人群中顿时起了小小的骚动。

  慕容复挑眉道:“哦?这样的比法倒是不同寻常。倘若我赢了,少主待如何?”

  欧阳克道:“倘若公子胜出,解药双手奉上,我们再没有第二句话,转身便走。”

  慕容复道:“若是我输了呢?”

  欧阳克微笑道:“倘若是公子输了么?……那可要容在下好好想一想了。”口中说话,眼光肆无忌惮,向慕容复周身上下打量。

  顿了一顿,道:“倘若公子不幸败北,那么,‘悲酥清风’改进过的配方,还望不吝赐下。”

  萧峰专心助马钰压制毒气上行,无暇旁顾,听到这里,只觉怒气上冲,再也听不下去。眉头深皱,沉声道:“同他废话作甚?”

  慕容复头也不回地道:“你没听见么?刚刚他说了‘悲酥清风’四字,那便是我的事了。你们谁都不必插手。”

  转头向欧阳克打量两眼,忽而微微一笑,道:“好罢。那便依了少主。”

  他分明是怒极反笑,唇边挂着笑容,眼中却神色峻厉,全无笑意。然而到了欧阳克这里,却只瞧见他展颜微笑,心神一荡,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呆了一呆,微笑道:“公子倘若在别的事情上也依了我,那敢情好。”

  这句轻薄言语郭靖听不明白,然而见了周围人纷纷皱眉扶额模样,却便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心中大怒,叫道:“师父!你不要同他打,我来应付。”

  慕容复脸色一沉,道:“没你的事。”

  郭靖极不情愿,然而不愿也不敢违逆于他,愤愤地向欧阳克瞪了一眼,却不再说甚么。

  欧阳克更加得意忘形,微笑道:“公子的眼睛,是自己蒙上,还是由在下代劳?”

  慕容复道:“不敢劳动少主。”自袖中抽出汗巾,轻轻抖开,蒙于双眼之上,于脑后系一个活结,转过身来,往前踏了一步,道:“请赐招罢。”

  欧阳克微微一怔,奇道:“公子这是不准备用兵器么?”

  慕容复赤手空拳,双手负于背后,微微冷笑,道:“我目不能视,刀剑无眼,万一一个不慎,磕了碰了少主,那岂不是伤了和气?”

  高手过招,之争乃在纤毫。他这话听似说得客客气气,实则目中无人,狂傲轻蔑已极,换了别人来,定然便被当场激怒。然而面前站的可是欧阳克,惯会在各路美人面前做小伏低,如何将这点折辱小挫放在眼里?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宁定。

  笑道:“这是公子心疼我了。”

  话音未落,铁扇“唰”的一展,蹂身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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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钰:我丹阳子今天就是死在这里,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