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成林。

  阴雨绵绵, 水路丛林中藤蔓无风自动,水滴沿着其中滴滴答答地落下,夹裹水汽无边蔓延。因为雨势, 整座雨林都像是活过来,脆嫩的绿骤然加深,森然如同一张深渊巨口。

  阿遥跟在荧和派蒙身后,拂起一串挡路的绿植, 雨滴让头发都凝成一缕一缕地贴在头皮上。

  不太舒服, 他甩了甩头,问:“我们现在去哪?”

  “去禅那园。”荧回答, 禅那园是须弥内部一个专供生论派的研究场所, “现在须弥城内的人都可能被博士控制了,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准备去禅那园找相熟的学者看能不能得到帮助。”

  荧难得说了一长串的话,顿了顿, 却没等到身后龙一贯轻巧的回答。

  她忍不住回过头去,只见到阿遥从怀里取出一枚和脖间珠链连在一起的小镜子, 他在镜子上温柔地写写画画, 接连重复三次动作,白光过后轻轻同镜子低语:“阿散阿散, 旅行者告诉我多托雷在须弥,我已经去了。这可不算先斩后奏,我已经给你报备过啦。”

  一连三次,斯卡拉姆齐应该知道他要去找多托雷了吧。

  荧看着阿遥专注而又心虚做贼似的侧脸, 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咳咳, 没什么。”阿遥若无其事地把镜子收起来, 一本正经, “其实我在祈福,向神明大人祈祷这次出行平安。”

  荧:“?”

  他在说什么,须弥的神明自己现在都自身难保呢。

  然而这样的信号并未被阿遥捕捉,他环顾一周,雨林中水雾和雨帘遮挡了部分视线,阿遥眯了眯眼睛看清巨大的悬崖上方有一座建筑物的影子:“那就是禅那园?”

  “对。”

  因为要隐藏行踪避开大部分人,他们特地走了一条险路,在雨天攀爬湿滑的悬崖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是在场三个都不算正常人,几乎没有考虑就攀上岩石。

  雨势渐小,天空亮了几分,须弥地势如同刀劈剑砍,悬崖都是直上直下的,被重重青苔覆成和雨林一样的绿色,爬起来很难站稳。就这样阿遥也一心二用,问前面带路的旅行者:“草神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啊,禅那园里有谁还能帮助她的吗?”

  地上七国,一国一神,各有不同。如果说稻妻的雷神以武力统治人类,那须弥的草神就几乎被人类抛弃。

  草神的权能是管理世界树,世界树的根系偶尔会暴露在地表外侧,被人称之为地脉。然而上一任草神在五百年前身亡,新生的草神,也就是小吉祥草王被她守护的子民认定不及前任,便被她心爱的人类放逐,神之心也被剥夺。

  等五百年后旅行者结束稻妻之行来到须弥的时候,意外和小吉祥草王一起撞破须弥贤者们的实验,等她们一起找上门时,贤者的阴谋没来得及戳破,倒是先遇上了愚人众的博士。

  “纳西妲,就是小吉祥草王,面对博士的时候她掩护我们先逃出须弥城,可纳西妲自己现在怎么样了啊……”飞在一边的派蒙有些低落,随即又打起精神,“然后我们就想起和阿遥你的约定,等逃到化城郭的时候就给你写信啦。”

  “哇。”

  然而阿遥没有安慰,反而真心实意满心钦佩:“在稻妻你们就被通缉,没想到来了须弥还在被追杀啊,你们之前不会在璃月和蒙德也这样吧?”

  “……”伤感的情绪瞬间被打破,派蒙气得跺脚,“可恶可恶,说了半天你怎么就只听见这个了!”

  声音太大,大到阿遥的头都后仰。

  他只好去抓远一点的石块:“小点声嘛,其他我也听见了啊,你们真的每一次都能和本国的神扯上关系呢,这次又是挫败了什么阴谋啊?”

  “哼哼,这次可是大事件!须弥的贤者们居然用神之心做实验,还把全城的人当成实验的素材。”

  怎么又是神之心。

  愚人众觊觎所有的神之心,稻妻的雷神之心就被阿散带走了,须弥的草神之心也被人类盯上了。那么重要的道具就跟路边的白菜一样,好像谁都能讲讲价,买一斤回去一样。

  阿遥小声嘟囔一句神之心的消息怎么跟甜甜花一样随处可见,被派蒙听见回头一句:“什么?”

  “不,没什么……”阿遥羞涩笑道,“就是想起来,我还答应了绫人,要和须弥建立和谐共处平等发展的外交关系来着……”

  须弥崇尚知识,学院最高的贤者和大贤者就兼任国家最高行政机关。结果建交没成,他估计还得先和旅行者一道把须弥最高的行政长官揍一顿。

  荧和派蒙:“……”

  估计神里绫人也是猜出了旅行者的搞事能力和阿遥的破运气,所以连个正式任务书都没有,临走的时候还告诉他“做不到就算了”。

  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让旅行者和派蒙都有些踌躇,心想要不还是别把阿遥卷进这趟浑水。

  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阿遥自己飞快地爬上峭壁,跳到悬崖上的空地,指向不远处绿白相间极度具有须弥特色的玻璃暖房:“这就是禅那园了吗?”

  他一蹦一跳地跑过去。

  实验场所本该都是学生学者人来人往,但此时禅那园门口安静了不少,高大绿植下两位女性正在彼此欢快地交谈,一位棕色短发身着绿白相间类似女仆装的中裙,是每座城市里都能见到的冒险家协会工作人员,另一位则是绿色头发典型的学者装扮。

  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她们的谈话声。

  学者:“林居狂语期的时候我见到了神明大人哦,多亏了神明大人我才能顺利完成修行呢!”

  工作人员轻轻微笑:“是吗,恭喜你呀。”

  两人相谈甚欢,阿遥紧急刹住车,躲在树后面问:“这两人谁啊?”

  他还七手八脚地把头上的纱围住脸,只露出一双明显有辨识度的漂亮眼睛。

  问就是龙对绫人的任务还抱有幻想!

  而派蒙惊喜地小声呼喊:“纳西妲!那个穿女仆装的是纳西妲!她没事!”

  阿遥猛地回过头:“什么?!你说那个哪里都能见到的冒险家协会的小姐姐其实是草神!”

  “不是啦,纳西妲是精神附着在了她身上,她本体不长这个样子的!”派蒙连忙解释。

  旅行者人脉之广闻所未闻,她不仅认识改头换面的草神,就连旁边的绿发学者也认识。

  须弥学者需要修行,某些知识只会掌握在天地、神明、世界树手中,想要获得就得将意识与其沟通。

  旁边那位学者叫海芭夏,据说就是刚刚结束修行与神明沟通过的人。

  ……这不太对。

  龙的直觉在发出警报,引得阿遥不自觉地愣在原地蹙眉。

  身旁的旅行者和派蒙已经放松警惕,高高兴兴地走出去认亲,阿遥这一蹙眉让他没来得及拉住旅行者的手,只能大声提醒。

  “等等,荧,有问题——”

  就在这时。

  他的呼喊仿佛是一个信号。

  无数被贤者雇佣的佣兵如同潮水一般从丛林、洞穴还有禅那园内部涌出来。手持长枪或者短刀,从下方突袭或者从上方追击,猛然朝四个人攻上来!

  他就说,他就说!

  阿遥咬牙切齿。

  如果那个绿头发的学者真的连接了神明的意识,怎么小吉祥草王还会一脸好奇地同她交谈,像是从来都没见过。

  她才是须弥的神啊!

  攻击从四面八方而来,兵刃碰撞当当作响,阿遥顾不得许多,手握长剑,像只轻盈的小鸟踩着敌人的刃就往前追去。

  追上荧的时候就听见她说:“我去救纳西妲,你去救海芭夏,我们分头行动。”

  阿遥一愣:“纳西妲不是神吗?”

  “神明也不意味着打得过这么多佣兵啊,她又不是雷电将军!”

  好吧好吧,龙知道啦!有的神明不擅长斗争,有的神明能一刀把魔神砍成两截。

  他嘟哝着往绿头发学者那跑过去。佣兵攻击对他而言不算威胁,格挡的姿态都显得随意,往往是不经意地从刁钻缝隙里找出越过封锁的道路,衣摆飞扬,剑持寒光,说不出的写意风流。

  攻击中心的阿遥还在心想,佣兵就胜在人多,听荧的意思那位女性学者也挺无辜的,等他把人救出去,就可以用龙形或者半龙形震慑全场。

  然后悲哀地想,稻妻和须弥的外交关系可能真的要毁在他一条龙手上啦。

  下一刻手里的剑如白练穿行,毫不留情地掀翻挡在身前的障碍,一点也没留情面。他没什么责任心地嘻嘻哈哈同佣兵说抱歉,伸手去抓学者的衣角。

  指尖触碰到人类女性柔软温凉的肩头皮肤。

  突然阿遥感受到了什么,与生俱来的直觉唯独在这一刻迟来地发出警报,他连忙闪身离开学者的周围。

  然而已经晚了。

  思绪被拉得无限长,一帧一帧地播放他见到该名学者后的种种画面。

  她说她见到了神明,然而纳西妲明显没见过她。

  可她的神情并不似说谎,那么她口中的神明——

  一双看不见的手擒住了阿遥的心脏,像是要把它撕成两半。

  眼前一黑,两只膝盖瞬间就磕在了青石板砖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阿遥死死地抓住剑,用它支撑住身体,冷汗直流。

  他看见自己的身体本能地护住了学者,兵刃刀割落在身上只留下了浅浅的血痕,派蒙和旅行者见到了这边的情况,惊呼地两边为难。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心脏疼。

  扑通扑通,心脏四分五裂,随之而来的是阿遥仿佛听见自己耳边有两个心跳声。

  一眨眼,眼前的画面就变了,他不在雨林中央的禅那园,树木天空和大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机械工厂和背后连接着的管道机关,阿遥似乎身处一个巨大机械的内部。

  唯有心脏巨大的撕裂伤还在提醒着他,眼前皆为真实。

  这种时候他反而冷静下来,忍住疼痛想,如果那个叫海芭夏的学者真的见到了神明,神明连接了她的意识,那他现在又触碰到了学者,这是不是说明,他现在连接的是所谓神明的意识——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蓝色头发,半脸遮面,每一步踏在钢铁栈道上的步伐都悠闲从容,只是言语中毫不客气的高高在上。

  “斯卡拉姆齐,恭喜你,第二阶段的实验很成功,生体实验结束后,你现在已经称得上半个神明了。”

  斯卡拉姆齐?

  斯卡拉姆齐!

  所以他现在是和阿散的意识相连吗?!

  阿遥睁大眼睛,不自觉地看向自己的手脚和身体服饰,白皙的皮肤和紫金相间的衣服都与记忆中的人匹配。

  这个人说的没错,这真的是阿散的身体。

  思绪纷杂不堪,阿散要的神之心,阿散为什么和多托雷一样在愚人众里,他怎么会成神,他什么时候想成神的。

  一切一切的碎片都在此时被一条线串在一起,他疼得眼前发黑,快要晕厥,然而越是痛楚越是清醒,最后脑海里画面定格在女学者海芭夏狂热而又迷茫的眼神里。

  当时她正兴奋疯狂地同纳西妲说,她将成为这位神明的第一位信徒。

  “你算什么。”

  阿遥嘴唇嗡动,看向眼前疑似多托雷的蓝发男人,又好像在通过他看向海芭夏。

  手缓缓抬起,抚住心脏所在的胸膛,那里曾有一根红线,数次将他和这个身体的主人连接在一起。阿遥脸上一点血色也无,从来没有这么虚弱过,几乎撑不住地意识马上要归于混沌。

  即使如此,他也要撑住,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喃喃:“你算什么。”

  “这位神明座下的第一信徒,应当是我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