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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坂佳乃与叶室旭的僵持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准确地说,是镜房内的环境不允许天坂佳乃做出太过火的行为。

  叶室旭说:“你真的不应该激动,你的记忆也开始映在了铜镜上。”

  天坂佳乃拧紧了眉。

  沉默一会儿后,她率先松开了手,往房间外走去。

  这是比较恰当的处理方式,天坂佳乃不知道如果轻举妄动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出门后再作打算比较保险。

  叶室旭没有拦,他随便整理了一下被抓乱的衣领,也跟着走出去。

  天坂佳乃看着他,一时间没说话。

  叶室旭倒是有很多话想要说。

  他问:“你在镜子里看见了多少?”

  言下之意就是在问天坂佳乃知道了多少他的过往。

  叶室旭觉得不舒服,被人窥见最落魄、最卑微、最没有尊严的自己的感觉糟糕透了。

  “所有。”天坂佳乃言简意赅地答道。

  她眉梢一挑,语气有几分嘲讽,“就因为害怕被人耻笑,就想要杀我灭口?”

  叶室旭沉着脸,眼神阴晴不定,好久才挤出一句话,“你刚才……说的‘是他们的问题’,那是什么意思?”

  天坂佳乃了然地瞥他一眼,说:“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的家人因为长相这种不值得一提的理由排斥你,是因为他们心胸狭隘,而不是因为你血统不纯——这样解释的话,听懂了吗?”

  叶室旭的阴郁不见好转,他执拗上了,不啻于用恶意揣测她的话语深意。

  叶室旭:“故作宽容,实则欺哄,说一堆违心的假话来迷惑我的思维,是期待我会让付丧神放你的同伴出来吗?”

  天坂佳乃揉着太阳穴,没心思说服对面的人相信什么,她深知人的价值观是难以扭转的,如果对方坚持自己的闭塞,那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有冷眼旁观。

  天坂佳乃冷漠地声明:“你所认为的,那就是你的世界,你要放任自己活在一个充斥恶意与中伤的世界,那是你的自由,我无意干涉。”

  “让庇护你的神明出来,我需要它放斑回来。”

  叶室旭置若罔闻,还是揪着不放。

  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你不能在说出这种话之后依旧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意,这不公平。

  天坂佳乃不想兜圈子,单刀直入道:“我不在乎你的问题,我的耐心已经不多了,如果必要的话,我会先将你打个半死,然后逼迫付丧神现身。”

  “你想这样吗?想吃苦头?”

  叶室旭沉默了。

  半响,他哑声道:“跟我聊聊看,说你对混血的看法。”

  “这样的话,或许我可以帮你向付丧神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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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得接受自己。】

  【那不是耻辱的印记。】

  【没有人应该承受你的不如意。】

  叶室旭躺在一大堆花云锦缎上,价值千金的绫罗绸缎被他当作用来睡觉的“敷布団”,用暴敛天物来形容他这种浪费都显得大题小作。

  叶室旭按着太阳穴,长久地想着紫眸巫女说的那些话,翻来覆去地回忆。

  思考过久了,他觉得那些话语的音调变得模糊且陌生,那些原本清晰的语义好似从脑海中流走了,只剩下一个空落落的躯壳。

  叶室旭没想明白天坂佳乃为什么要假惺惺地说她不认为混血是一种天生罪孽。

  毋庸置疑的,她明显不愿讨好自己,但为什么不抓住这一点来攻讦。

  想不明白,叶室旭索性起身。

  他一拉开障子,在门边通宵守夜的仆人便立刻强打起精神来,跪着问“家主大人有何吩咐”。

  叶室旭不冷不淡地俯视着跪在身前的人,面上无喜无悲。

  仆人等了许久,都没能听见右卫门发布命令,便小心翼翼地往上瞟了一眼。

  本来还好,可好死不死,这一瞟,就像是触到了叶室旭的霉头。

  “啊!”

  毫无征兆地,叶室旭冷不丁伸手,一把揪住仆人的发髻,将他整个人拎近自己面前。

  “你在看什么?”叶室旭眼白布满红血丝,狠戾的眼神剐着仆人,如同尖刀剔肉。

  “不、不,不是这样的,没有看,大人。”倒霉的仆人磕巴着解释,他的上下牙齿碰撞在一起,发出令人不喜的“嗒嗒”声。

  “请您原谅、大人,请您原谅。”

  中年大汉缩着脖子,吓得浑身哆嗦,说话几乎都不成语句了。

  他为叶室家主供职许久了,早已见识过这位公子哥儿的狠辣手段,心知道他可是能够将一个逾距的侍女活生生杖毙,最后命人拿草席一卷,扔到荒山上任由野兽啃咬的主儿。

  大汉那寒碜又畏缩的模样惹得叶室旭一阵反感,连带着也觉得自己抓人的手脏了。

  这种人无论如何也不敢嘲笑自己。

  叶室旭嫌弃地甩开仆人,踹了他一脚,让他滚去叫宅邸的大管家过来。

  仆人领命,逃也似地跑向管家的卧室。

  不一会儿,身为大管家的岩井田健就从廊道的另一头小跑着出现。

  他头发花白,身形细长,跟麻秆差不多,又瘦又高,双手和双脚格外大,远远看去,就好似一个踩在高跷上、正在一蹦一跳的小丑。

  因为是急匆匆地起床赶来,所以岩井田健只来得及披上一件皱巴巴的寝衣。

  叶室旭看他这么不修边幅的样子很不顺眼,横眉冷对道:“怎么穿成这个鬼样子,一点规矩也没有!”

  岩井田健在心中叫苦不迭,但面上分毫不敢表现出来,只得苦着脸认骂,“大人教训得极是。”

  所幸,叶室旭对为自己做了那么多年的老臣没有那么刻薄。

  “算了,别跪了,看着就来气。”

  他不耐烦地挥开旁边的无关下人,叫岩井田健跟自己进书房,说有要事要交给他去办。

  岩井田健忐忑不已地跟上。

  每当家主如此暴躁,就是周边人遭殃最惨的时候。

  哪怕就是他这么老资历的仆从,都得蹑手蹑脚地随侍,生怕惹得家主不快,脖子上平白无故挨上一刀,那就真是追悔莫及。

  关上书房门后,叶室旭第一句说的就是“我要把‘那一位’所寄身的索镰给带回府中。”

  岩井田健骇然,连忙劝说:“家主大人,只有让那位神明的本体远离您的居所,上滝法师所画制的阵法才能保护您不被神明侵占意识。”

  “如果贸贸然将它请过来,家主大人会深陷被夺舍的危险,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啊。”

  叶室旭拧着眉头否定了他的劝阻。

  叶室旭坚定地复述了一遍自己的要求,“‘那一位’的本体不在这里,镜子就发挥不出最大的力量。”

  “若想要彻底困住那个了不起的阴阳师,我需要‘那一位’借予我更加多的力量。”

  当说到“了不起”时,叶室旭冷哼一声,显然十分轻蔑来路不明的斑。

  “并且,我要斩断薰的退路,让她哪怕再讨厌这个地方,也不得不选择留下。”他恨恨道。

  在镜房的对峙中,巫女的双眸中所展露出来的诡丽色彩明显不属于常人能够拥有的。

  她的心性坚韧,腕力也是,强过头了。

  倘若天坂佳乃在意识到斑不可能出来之后想要逃跑,一般的守卫戒备还真不太能够防得住她。

  闻言,岩井田健的眼睛瞪得似铜铃,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家主突然会对那两位来客有如此大的敌意,甚至不惜下血本,冒着超高风险也要留住他们。

  岩井田健颤颤巍巍地抖起来,苦口婆心地劝,“家主大人,此举甚为不妥,太危险了,太危险了,一旦控制不住那位神明,您、以及叶室家的百年家业都恐怕会在一瞬间付之一炬。”

  叶室旭生平最讨厌其他人驳斥自己。

  他喝道:“闭嘴,我让你做事,不是让你来左右我的决定。”

  “之前我赌赢了一次,赢得现在的地位,现在再赌,也依旧能够赢。”

  “你再敢说些丧气话,我就直接让人把你拖出去打死喂狗。”

  这下吓得岩井田健不敢吱声了。

  岩井田健头一缩,诺诺应是。

  叶室旭边起草手书,边吩咐道:“今夜你就要命车夫备好马匹。”

  “至于运输队的队长人选,就小日向斗好了,在那么多莽夫之中,就数他口风最严,不会轻易走漏风声,我用起来放心。”

  叶室旭一一交代好搜索队的任务目标和时限。

  “你亲自把我的手书给他送去,让他在府里侍卫中选几个资历比较老的、值得信任的人跟着一起去,把付丧神的本体——索镰给运回来。”

  最后,叶室旭沉吟半响,说:“告诉小日向斗,我将给予他最大的权限,如遇紧急情况,允许他先按自己的判断行事,同时也可以对不服管教或泄露此行目的的人格杀勿论。”

  “但一切行动必须以将索镰送回府内为前提,一个月内,我要在书桌上见到它。”

  烛火在黑暗中晃动着,映照得他的表情更显阴森。

  叶室旭咧开嘴,露出瘆人的微笑,“如果做不到,让他们提头来见。”

  看着他,岩井田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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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安排好一切围剿的准备后,叶室旭去了天坂佳乃所住的和室。

  夜已深,清辉如冰凉的山泉水,幽幽地流泻入窗,流到睡在榻榻米上的妙龄女郎身上。

  叶室旭站在檐下阴影内,入神地凝望着屋中人。

  越是凝视得久,他心中的欲望便变得愈加黏稠,如沼泽地内的黑泥,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

  叶室旭蠢蠢欲动地伸出手,想要将美好的事物尽数攫取入怀,但还没等手指穿过窗棂,指尖便无端出现了一个擦伤,好似有琴弦在上面无声地划过。

  见了鲜红的血液,叶室旭冷静收手,面不改色地把右手拢入羽衣的袖口内。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会受伤,是因为那个狐狸眼的阴阳师在房间四周设下了结界,以此来排斥他的进入。

  “你说你接受混血,不认为混血天生罪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叶室旭低声呢喃着,说得极轻,好似只是呼出一口气,是在自言自语。

  这意味着,你、会接受我,是么?

  到这个时候,叶室旭不得不承认,他在心底隐隐期待起天坂佳乃真正接受自己的那一刻。

  无由来的,他肯定那种感觉一定会无比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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