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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天坂佳乃感到如坐针毡。

  虎杖倭助掀开窗帘的一角,看见在大楼底下停得横七竖八的警车,那些警车的灯交替闪烁着,红色灯光在黑夜中尤为刺眼。

  警车周围站了一圈警察,他们全都不约而同地皱起眉,焦躁地商讨着抓捕方案。

  虎杖倭助回首看向明显觉得局促的天坂佳乃,问:“多大了?”

  天坂佳乃呐呐道:“18。”

  不需要进审讯室,现在她已经觉得自己是个被提审的犯人了。

  冷峻的“审讯官”继续发问:“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指的是天坂佳乃闯入医院的事。

  天坂佳乃摸摸已经饿得痉挛的肚子,一下子没想好要怎么编。

  因为好玩?如果这样说了,感觉这个老人家会直接拉开窗户对在外边严阵以待的警员大喊“犯人在这里!”

  那要是说因为好奇呢?

  天坂佳乃看着对方的怒容,默默在心底否定了这个想法。真敢作出这个回答的话,自己的下场肯定不会比被拷上手铐扭送监狱好上多少。

  出于医学生的求知欲?

  是个不错的应对,但这无法解释为什么她要放着学校里的大体老师不顾,选择半夜三更潜入黑魆魆、阴森森的停尸间。

  最后,天坂佳乃只能半坦白,答:“因为我的肚子饿了。”

  虎杖倭助扫她一眼,见她在这么冷的大冬天里还只穿一件单薄的破卫衣,并且头发乱糟糟的。

  他半信半疑道:“你的家里人呢?他们不管你吗?简直荒唐,起码也得让小孩吃上饱饭才算是合格的父母吧。”

  这个问题正中天坂佳乃下怀。

  于是乎,她开始睁着眼睛扯谎,“我的父母早亡,我从小就被辗转寄养在远房亲戚的家里。”

  “高中毕业后,我没考上大学,寄养家庭对我的失败感到失望,不让我回家,我只好在外面租单人公寓住,白天就在便利店上班,因为资历浅,所以只能拿最低时薪。还没等存下多少钱,不久前便利店倒闭,店长解雇了我。”

  “失去经济来源后,租房也保不住,我没别的办法,搬出去睡天桥底,捡别人不要的平底锅之类的金属制品去卖钱,但是这样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后面饿得实在没办法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奇怪的人找到我,说他可以雇佣我。”

  说到悲惨处,她甚至试图挤出来几滴眼泪,但无奈泪腺天生不发达,只得作罢。

  天坂佳乃敛下眉眼,哀伤道:“饿的时候也顾不上什么违法不违法了,看他出手大方,定金说给就给,我就答应下来了。”

  她幽怨地望向虎杖倭助,说:“爷爷,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别报警,也不要跟别人说我长什么样好吗?我保证不会再犯的了。”

  这是谎话,但天坂佳乃却说得情真意切,好像如果虎杖倭助不答应,她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一样。

  听到她的遭遇这么惨,虽然虎杖倭助还是生气的样子,但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在一定程度上情有可原,但这仍然是很严重的错误。”

  “再怎么窘迫也不能去亵渎死者,换成你是那些死者的家属,看见自己不幸离世的亲人在死后居然受到这种对待,你会有什么心情?”

  虎杖倭助是传统的昭和式大男子,年轻时就是说一不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火暴性子。

  此时见年纪轻轻的后生不学好,做一些不干不净的勾当,他就忍不了,训起人来不停。

  受到狂轰滥炸的天坂佳乃无语凝噎,她其实很想说:老爷子,道理我都懂,坏我也是真的坏,把那些血肉塞进喉咙里的每一刻乃至现在都对他们觉得抱歉。

  可是很难,真的很难,我做不到赔偿也没办法致歉,没办法对家属谢罪。

  要背负那么多的罪孽活下去我也觉得自己很讨厌。

  沉默地听着虎杖倭助数落好久后,天坂佳乃抬首,回答他开头所提出的那个问题。

  “如果知道我死去的亲属受到这种侮辱,我的心情不会好,甚至可以说是很糟糕,想要把那个胆敢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找出来,然后将他锤进水泥地。”

  她的语速很慢,眼神几乎可以说是深刻,藏着隐晦的挣扎,“我并不是怪物,也不是反应迟钝的怪胎,爷爷,我有感情,知道什么是伤心、什么是悲哀、什么是痛不欲生,知道自己做出这种事会导致别人难过。”

  “但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有得选,也不是所有人生来就能走上一往无前的康庄大道,这并不是我在拿自己的劣势博取同情,也不是在跟你辩解自己没有犯错,或者是‘我弱我有理’的歪理。”

  天坂佳乃摸过手掌上新长出来的瘢痕组织,淡淡地叙述道:“有些人他就是阴沟里的老鼠,过着人人喊打的日子,我接受了我是老鼠的命运,你不接受,那是你的决定,我会尊重。”

  “但老鼠客观存在,你对老鼠说大道理,老鼠只想着明天要去哪里找到吃的活下去。”

  那些伤疤粗看像漫天散落的星辰,但天坂佳乃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成为得到星星眷顾的幸运儿。

  虎杖倭助的一边粗眉高扬,提高了声调说:“是吗?所以我现在是在跟一只下水道老鼠讲话吗?”

  接着他摇头,否定道:“不对吧,站在我面前的明明是个人。”

  “是个刚成年的学生,饿肚子的小孩,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如果只是一只老鼠的话,我不会对她说那么多话,而是当作完全没看见,忽视她的存在。”

  天坂佳乃语塞了,她以为自己会听到非难的话,接受不了老鼠理论的老人会选择把自己当成无可救药的叛逆青年,露出嫌弃的表情。

  一语毕了,虎杖倭助不再多说什么,直接一挥手,“你走吧。”

  天坂佳乃没有如蒙大赦般地转身离开,而是试探性地询问:“爷爷,你打算报警吗?”

  虎杖倭助的“哼”一声,说话依然自带威势,“我报警干什么?今天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只是一个人老眼昏花,把树影当成了其他人在自言自语,警察可不管这种小事。”

  这算是不会向警官通报的承诺了。

  “谢谢。”天坂佳乃道过谢。

  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走到窗户边,准备翻窗户离开,但掀开窗帘一看,外边已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堪比夜市闹巷,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想要爬水管不被人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

  鉴于刚才的倒霉经历,天坂佳乃不想赌自己今晚的幸运值。

  一旁的虎杖倭助皱起眉头,把她从窗前赶走,“你这学生在想什么呢,这里可是三楼,找死也不是这种找法的。”

  天坂佳乃感到为难,“我没办法一个人从医院大门走出去,这太可疑了。”

  确实,这是个问题,在这种时分、这种情况下,除了医院的工作人员之外,无论是什么人出现在一楼大厅,都难免会引人注目。

  虎杖倭助:“那你就留在这里等吧,天亮之后我再送你离开,没有人会特意留心一个老头究竟有没有家属前来探访。”

  天坂佳乃:“那就麻烦爷爷了。”她环顾房间一圈,最后找了张椅子坐下。

  这种尴尬的沉默是难熬的,天坂佳乃干脆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开始闭目养神,连呼吸声都压到最低,装作自己不存在。

  但虎杖倭助明显并不觉得彼此保持不说话的沉默是最好的。

  他沉吟许久,道:“我的儿子……”

  天坂佳乃睁开眼,侧耳细听对方在说什么,“嗯?”

  “我的儿子和儿媳很早之前就不在了,是意外事故,只留下我孙子一个小孩子在世上,我就成为了他的监护人,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

  “刚开始当然很难,我孙子会问爸爸妈妈到底去哪里了,得到他们将很久都不会回来的答案后也会闷在被窝里偷偷地哭,但是我想,成为孤儿的孤苦之处是在于很难遇到有真心对自己好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只要是孤儿就注定孤苦。”

  “因此,我竭尽全力地教导他成材,让他正直,可以自得,学着不依靠别人也去取得幸福。结果就是他做到了,并且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成为了一个值得被其他人依赖的人。”

  说这话时,虎杖倭助的眼神里充满自豪的柔光。

  “你的眼神让我想到他。”他望向天坂佳乃,如同透过她注视着自己的孙子。

  虽然天坂佳乃的眼睛里总藏有一种对恶意习以为常的冷峻,尖锐得如同针,挑破开许多温情的假面,甚至与之对视会令人感到不适。

  但虎杖倭助相信自己最初的判断,相信自己在她眼中读出的柔和不是作假。

  他缓缓道:“他跟你一样,都有着不幸的开场,曲折的成长经历,但时间终会抹平一切苦难,给人机会,让他们最终成为理想中的自己,所以我觉得你也应该可以做到。”

  “我不过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没资格说给你机会,只是,如果你觉得饿了,随时可以来找我,无论来多少次都可以,区区一个小孩的饭钱我还是能够支付得起。”

  这份珍贵的善意令天坂佳乃的内心五味杂陈,情绪复杂得甚至无从理起。

  末了,她扯出一个说不清是什么意味的笑容,说:“我稍微吃得有点多呢……或许您会嫌弃我。”

  “说的这是什么话呢,只要你来就行。”

  天坂佳乃艰难应道:“谢谢,还有……叨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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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了烟花,烟花很好看。

  祝各位除夕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