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听到这话神色复杂,心里的气泄了大半,茫然道:“三姑娘果真这般说的?”

  “嗳哟我的姨奶奶,这还能骗您不成?”要不说下面的人什么德行只看主子就知道了,婆子跟着探春久了也学到几分,笑道:“三姑娘是什么性格您最清楚了,姑娘挣几个钱也不容易,时不时的熬夜写那什么书稿,我们看在眼里心疼得不行。”

  她压低声音悄悄道:“若不是太太安排……姑娘忙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呢。”

  赵姨娘忙问:“三姑娘弄的那东西每月到手有多少?要是好做,也该拉拔拉拔她弟弟才好!”往日探春攒钱有多难她是知道的,如今三十两银子眼也不眨的给了赵家,莫非真赚了大钱?

  “环三爷现在便是三姑娘教着呢,您还怕她不经管弟弟么?三爷现在被姑娘管教着可长进,老爷连夸了好几回呢。不过姑娘也幸苦,又要管弟弟又要管家里,还要顾着写文章……别人不疼顾姑娘,您作姨娘的还能不疼顾了?”

  赵姨娘讪讪的说不出话。

  半晌嗫嚅道:“姑娘没忘了根本,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要姑娘能看着环儿,我便是一辈子不出来也甘心了。”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婆子将那包银子塞到赵国基老婆手里:“恐怕你那边事多,我也不耽搁你了。空了来咱们院里看看姑娘,说说话儿也好。”

  赵国基老婆只觉手上被银锭压得一沉,她讷讷的看了眼赵姨娘,三姑娘这么客气,她倒不好意思了。

  婆子说完又看向赵姨娘,为难道:“姨奶奶,您这会子怎么说?老太太叫姑娘看着家里,您说您这不是给姑娘作难么。”

  这一路都有人看着赵姨娘,恐怕贾母一回来就会知道她私自跑出来了。

  想起贾母那张垮下来的老脸,赵姨娘心里直打鼓。方才凭着一腔怒气跑出来,现在怒火没了她心也虚了,忙道:“我这就回去了,你代我照看好姑娘罢。”

  说罢攥着兄弟媳妇避着人往回赶。

  探春还不知道打发出去送钱的老嬷嬷与她避免了一场麻烦,这会儿正与惜春一起忙杂志的事。

  不时宝钗走进来,四下看了看,说:“你们又在弄这一摊子,探丫头,老太太将家交与你照看你也不上上心,点个卯就跑了,那些媳妇们找你回话呢。”

  “怎的不找大嫂子?我不管事的。”探春随口道,她只负责学习呢。

  宝钗摇摇头,点了点探春:“好狡猾的丫头,你管得少了?上午不还发作了吴姐姐。”吴新登家的被弄了个没脸,现在到处说探春不好惹,为件小事何苦来。

  “……”探春抬头看她,认真道:“那是她自己本职工作没做好,我发作什么?她是个什么金贵人物,我还不能说两句了?”再说她何曾说过一句重话?

  “罢罢,不说这个。”宝钗坐到她对面,道:“真真的,你们家现也太破费了些,这两日我私下算了园子里的花费,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这些工费且不说,便是支来喂禽鸟鹿兔的粮食钱一年也不少呢。”

  探春听到这里点头:“莫说这个,便是打着园里姑娘们旗帜支领的脂粉钱不也重重叠叠,买些不是正经能用的东西糊弄咱们?”谁还用那个,都是自己另花月例银子买了用,以前没住在园里谁有这笔钱?搬到园里突然就冒出来,加上买回来的东西质量对不上价格,可见是被采买们弄鬼了。

  她接触到家里的账本,自然能看出来这里面很有些不必要的花费,譬如公子哥儿们在学里的点心纸笔钱、大观园里小姐们的脂粉钱。

  这两项虽微不足道,但也能以此窥见府里虚支冒领的名目之多、情况之严重。

  这事耳聪目明的宝钗如何不知?府里能添出这一项的无出几个管家左右,宝钗对此避而不谈,转移话题说:“依我说你们是坐拥宝山而不自知,大观园这么大一片土地,物产何其丰富。产出的粮食还罢,其余花木香料都是名贵品种,放在外面不知道多受追捧呢。咱们反而任其烂在园子里,被婆子一帚扫走了,实在暴殄天物。”

  宝钗说的也有道理,探春问:“宝姐姐,你想如何做?”

  宝钗脸色一红:“什么叫我想如何做?我不过是借你们家房子住的亲戚,还能插手你们家的事不成?”

  惜春原本在一旁默默画画,听到这话不由得抬头看了宝钗一眼,想起府里的传言,再看宝钗羞红的脸颊,心想有此地无银三百两那味儿了。

  不过宝姐姐一向老持稳重,难得一见这般满面飞霞的样子,惜春暗戳戳的以她画家的眼光欣赏起这副美人图来。

  日后画丰满派女子的素材有了。

  探春却没想那么多,见宝钗脸红,忙歉意道:“宝姐姐,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正经问你呢。”也怪她一时没想到,只顾盯着外面的时兴物品,家里的好东西见多了反倒没那么敏感了。

  “若能将园里的产出卖到外面换些银钱,也不枉为这园子百般费心一场了。”

  宝钗不过瞬间便收拾好心情,笑道:“真真你们膏粱子弟,你办这么大的杂志不知道收入与产量的关系?这一园的产出虽值钱却到底没多少量,到时白白的为它增派些人手经管反倒不划算。我想的不过是‘开源’二字,将这些东西物尽其用能抵过园子里的花费就尽够了。”

  探春思索着她的话,要卖园里的产出说不得还真会叫某些人假公济私添置些不必要的人手。她掐指一算,估摸着园里作物算尽也不过三四百两的进项,划不着,划不着。

  “索性园里那么多老妈妈,便将或是园圃或是香草分与各人照料,一人负责一桩……”宝钗将她的想法一一道来,“到时也不用婆子们交银子,只叫她们将园里的花费包了,不向账上另支银子岂不节省了一笔?”

  按照宝钗一贯事不关己不张口的做法她本该闭口不言,但……元春表姐和姨妈的意思她都听母亲讲了,两家大人都有意,说不得自己往后就要与宝兄弟成就婚姻。

  这次黛玉早早的离了贾府,回家后更是将全部心思放在做研究上,对其他的不关心。宝玉便是再如何放不下林妹妹也没有培养感情的基础,是以二玉仅限于普通的兄妹关系,宝钗将宝玉当作未来夫婿人选看待也没那么多顾虑。

  有这个前提在,她再看荣府里的一草一物就有些不同的意味,潜意识里有点主人翁的自觉了。

  府里不好管,先将大观园料理料理清楚也是极好的。

  宝钗的意思是将各处分包给园里的仆妇们以此省下原本的开支,探春几个现在一月就能挣几百两,委实看不上园里这点钱,不过照宝钗说的能节省一笔何乐而不为。

  探春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宝姐姐,你先拟出一个计划来,待老太太、太太回来后拿着计划书叫她们定夺如何?”

  她深知自己只是一个代理人,改变大观园的运转模式还需要实权派点头才行得通。

  宝钗听到这话又好气又好笑:“我好心与你们出个主意,你倒好,上下嘴皮子一碰竟给我摊派起事情来。”

  “这是宝姐姐想出的主意,且老太太又特意叫你管着园子,便是看重你的意思呢,我是那样冒领别人功劳的人么?”探春笑道:“你想的法子好,老太太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

  惜春:“……”

  她认真的观察探春神色,发现她竟不是说反话,是真的觉得宝钗为园子想到一个省钱的好办法后老太太会高兴得不得了。

  啊。

  我的三姐姐,你认真的么?

  宝姐姐本应同你们一起管家,是被老太太一竿子支出来看园子的呀。

  这里面的微妙探春是一点没感觉到哇。

  惜春无语的发现自家精明利落的三姐姐似乎有些不通人情世故的样子……

  宝钗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再如何稳重也有想得到长辈认同的心思。且身边的姐妹们都在飞速变化,看着她们越走越远,唯有自己原地踏步的感觉太难受。

  宝钗想了一会儿后到底要了纸笔开始写计划。

  探春被宝钗勾得写稿子的心思也没了,她现在愁的是另一件事。

  比起园里的花用,她更在意府里人事规矩上的问题。

  今日赵国基的事叫她发现府里对下的不妥之处。

  荣府历来对下宽和,从赏银子就能看出的。但是,就因为对外头买来的和家里的加以区别,叫家里的待遇反不如外面的,原本施恩的事情也变得复杂起来。俗话说不患寡而患不均,这般不以贡献论而唯出身说话,天长日久下来家里的心中能平衡?

  祖辈们或许是为了对外名声着想,但发展到现在,家生的一代代人愈多,根基愈深厚,按说他们才是对府里了解最深的人。

  这个规矩实在太老了,做不到公正处事,再如此下去施恩都要变成怨恨呢。

  其实荣府主子才多少?配了这么多下人不过是为了世家的脸面。如今反倒被这个脸面掣肘,白养这么多人,下人们的月钱开支比主子的都要多。

  探春实在想不出该如何改变这棘手的情况,然而她又隐隐的看出这里面蕴含危机,做不到视而不见。烦躁间甚至冒出个想头——索性大家都打发了才好呢。

  说到底一个家族的脸面靠的不是这些排场,而是家里人能否出息。

  好比林表兄自己驾车去官署,人都说林表兄潇洒不羁,再没有说他小家子气的。便是根本没排场,谁还敢小瞧了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