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隽笑眯眯的弯起长眼:“冒昧前来,打搅了。敬老怎的认识小子?”

  贾敬没说话,让他坐了,慢悠悠的从茶釜中给他盛了一碗茶。看着林隽俊秀的侧脸,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林家声名鹊起的麒麟子,年纪轻轻便已是皇帝信任的能臣,他们这几家谁没悄悄关注呢?

  贾敬是考上过进士的人,其天分比喜好读书的贾政更甚,自然能看出他们这些老勋贵的后继无力——安富尊荣者尽多,应酬谋划者无一1。贾府一窝子纨绔,史家下一代亦是没有出色的年轻人,更别提王、薛了,其子辈资质甚至不如荣府贾琏。

  而通过林如海科举入仕转型成功的林家本是几大家族最羡慕的典范,可惜林家支庶不盛,林如海又只养住一个女儿,眼瞅着就要陷入断代的窘境——贾敬默默盘点这些情况时也不由得感慨天意难违。

  谁知林家突然冒出来一个青年才俊林隽?

  这位哥儿的出现可以说给林家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再看这位年轻人目光明湛、头脑清醒,加上今上宠信,至少能让林氏一族再续三代繁荣。

  难得的是林隽对亲戚家的孩子也是能帮则帮,心性善良却不软弱,有他带领何愁林家不兴?

  贾敬虽长住道观,逢年过节也会回家住住的,对这些事情一清二楚。

  贾敬不说话,林隽便捧着茶杯看向亭子外。

  外面风雪漫天,亭中茶釜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别有一种温暖的寂静。

  一老一少默默的饮茶赏雪。

  贾敬突然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他于读书一道不似林隽这般有天分,不过是背负着严父的期望茫然而义无反顾的多读一篇、再多读一篇。

  贾敬从小在贾代化严苛的要求下以考取功名为一生所求,孜孜不倦苦读数十年终于在四十岁得中进士。但考取功名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让人开心,没了目标贾敬反觉空虚起来,索然无味的过了几年,因着上一辈与义忠亲王交好朝廷并不授予他实职,随着年岁渐长他终于名利一途灰了心。

  他前半生忙着钻研八股,竟没一天为自己的爱好而活的。贾敬深爱释道一门,横竖他这一代很难得到重用,待老父一去索性住到道观里琢磨修行炼丹。

  本以为即便他这一辈放松些也没什么,横竖还有子孙扛起家业,谁知子孙竟一代不如一代!

  贾敬不管府里贾珍便无法无天,贾珍愈荒唐贾敬便越不想管,事情陷入恶性循环。

  这次长孙媳妇去世贾敬都没有露面,任由贾珍胡搞。

  依林隽看来他现在就像一只将脑袋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不听不看,逃避现实。

  一阵寒风吹进来,贾敬打了个寒颤,从回忆中抽离。见林隽闲适的靠在栏杆上看雪,“你倒是不着急。”过一会儿天就要黑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敬老这里清幽,叫人流连忘返呐。”

  看到林隽便让他想起府里那一屋子不争气的儿孙,对比太惨烈,加上林隽那句“清幽”叫贾敬不自在,淡淡道:“此地为清修之所,自然幽静,林家小子若无事便尽快下山去罢。”

  林隽仿佛没听到他在赶客,反而拉扯起家常来。他骄傲的说:“小子有两个妹妹,一个温柔懂事,一个聪明伶俐……”

  贾敬耐心的听他用一大段无意义的词句形容两个妹子的好,无语的说:“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知道林如海的独女由林隽两口子教养,但这与他有何关系?

  “大妹妹过分乖巧,我生怕她日后被人欺负了去。小妹妹慧眼灵心,我又担心她慧极而伤。”林隽说:“我更怕一朝不甚,连累了两个妹妹去。”

  他看了贾敬一眼,一语双关:“那么好的妹子,若是因为兄长的缘故受到莫须有的抹黑、诽谤,愈发连畜生也不如了。”

  “……”贾敬如何听不出他这话在说贾珍?本应生气,可想到围绕贾珍那传得漫天飞的流言,心底深处知道林隽说的是对的。

  “敬老家的千金与舍妹一向相合,不是小子拿大攀扯,我看她也似妹妹一般,敬老莫嫌我多事。”

  贾敬怔然,望进他眼底深处只看到一片诚恳,默了片刻后微微点头。

  “敬老为令嫒的往后考虑过么?”

  这话实在越界,贾敬一把年纪的人了被个小辈问到脸上,便有几分不高兴。只林隽到底是为惜春着想,他耐着性子说:“老夫早晚就要飞升,这些红尘之事自有她哥哥料理。”

  林隽摇头十分不赞同的样子:“便是飞升也要讲究无挂无碍,走捷径要不得啊。敬老很久没见过令千金了罢?听舍妹说令千金似乎受佛理影响颇深,有些看破红尘的倾向呢。”他故意将事情说得严重,“您怎么忍心?”

  贾敬听到这话不由得一怔,惜春竟有出家的心思么?

  他本以为此生只得贾珍一个孩子,谁料四十多岁时发妻老蚌生珠怀上一胎。贾敬又喜又忧,担心老妻身体支持不住,果然妻子拼尽全力产下一女后撒手人寰。对于这个女儿贾敬不知该以何心情面对,所幸老太太怜惜惜春将她接过去抚养,他这些年便是回家也少有父女相见的时候,惜春在老太太跟前好好的,何时起了这个心思?

  “您还是回去看看,安顿好令千金后再想霞举飞升的事罢,依我说便是将一切托付给贾老太太、琏二哥两口子都比任由那边糟践其名声来得好。其他人作孽缘和要牵连到无辜的小姑娘身上?”即便不过继,将惜春的监护权正式移交给贾母也比贾珍靠谱。

  林隽点到为止,拢袖起身,笑道:“多谢敬老款待,小子耽搁您这半天,该回去了,告辞。”

  贾敬坐在亭子里目送林隽远去,末了他叫来长随吩咐:“悄悄叫人去问问小姐这些年的情况。”林隽毕竟是听说,兴许惜春只是爱好佛法呢?

  小厮领命而去。

  惜春年岁小,事情也不多,贾敬很快便掌握了惜春这些年的成长轨迹。

  他甚少关注惜春,根本清楚这个女儿是何性格、有何爱好。经过这次调查才从件件小事中拼凑出一个小女孩模糊的剪影:身量中等,有一双清凌凌的长眼;她性子独,似乎在府里默默无闻;她爱画画,现在已是小有名气的插画家……

  贾敬听到惜春起初连颜料都凑不齐要靠琏儿媳妇供应后对贾珍失望无比——府里并不缺那几个银子,贾珍成日家花天酒地,怎么不能给妹妹配套颜料了?

  他们两口子但凡对惜春上心一些何至于此!

  还有入画哥哥一事,贾珍根本一点也没为妹妹着想——他有那样一桩前科,转头又与妹子贴身丫头的哥哥勾搭上,生怕别人不会从中发散么?

  贾敬悲哀的发现林隽说的是对的,将惜春的未来交给贾珍顾看比推她入火坑也不差什么了。有这么一个哥哥,惜春还有何前途可言?

  老妻拼命生产的女儿,终究是被他们父子俩耽误了。

  贾敬一双老眼望着明明灭灭的灯火,心里做下决定。

  过了冬月,贾琏完了在金陵的差事,因记挂着家里凤姐儿怀着孩子,不敢在路上耽搁,马不停蹄的赶回家。

  凤姐儿收到消息,顶着八个月的大肚子坐在窗前翘首以盼。窗外白雪皑皑积了厚厚的一层,院中只来得及清出一条供人行走的小路。

  不时就见贾琏披着大氅冒雪而归。

  凤姐儿扶着肚子要下来迎他,贾琏摘了风帽,嘴里不住道:“慢些慢些,你下来做什么?就在那里坐着,仔细抻着了。”

  凤姐儿脸盘子圆了些,脸上萦绕着母性的温柔,见贾琏解不开大氅的带子,冲他招手:“过来,我替你解。”

  贾琏笑嘻嘻的凑过去,搓热手后轻轻放到她肚子上,收到肚里小子愤怒的蹬踹。

  “好小子!还挺有劲儿。”

  两口子亲热的偎在一起叙些别后情形,说到家里的事难免提及东府贾珍的一系列荒唐行径,凤姐儿啐道:“你当外面的人说得多好听?脸都被他丢尽了。我看你往后也少往那边去,省得惹一身腥。”

  “我过去做什么,不是一路人。”

  凤姐儿满意了,许是怀了孩子,她心肠愈发柔软起来,又叹惜春:“四妹妹被他带累往后可如何是好呢?”想起贺秋的话,她脱口而出:“不若咱们把四妹妹要过来罢,横竖一个妹妹是养两个妹妹也是养,她与二妹妹又处得好……”

  贾琏愣了半晌才听明白她的意思,他捂了捂凤姐儿额头:“没烧啊。”

  见凤姐儿神色认真,他无语的说:“且不说老爷同不同意,敬老爷都不肯的,好好的孩子过继到别人家,叫人怎么想他?”

  “我看你是怀孩子怀傻了。”贾琏摇头,他那老父亲又不缺孩子,无事过继一个做什么?

  夫妻俩正说着话,丰儿进来传话:“大老爷那边打发人叫二爷赶紧过去呢。”

  贾琏翻了个白眼,以为贾赦要银子呢,“急什么,横竖少不了他那一抿子。”

  他磨蹭着换了衣服,又吃了些点心填肚子,这才慢吞吞的往东院来。

  “臭小子,磨磨蹭蹭的像什么样子,叫你伯父好等!”

  没想到贾赦屋里还有一个贾敬。

  贾琏忙请安,笑道:“伯父回来了,这次要在家过年罢?”

  贾敬微微颔首,捋着胡须定定的打量贾琏,就见他身姿挺拔、神采天成,瞧着比贾珍不知远出几里去。

  待贾琏坐了,贾敬问些金陵的事。贾氏一族老家便在金陵,贾琏自然去族中看过,主动说起族老、祖宅等事。

  贾敬见他于世情上老练大方,差事也办得妥当,比贾珍靠谱多了。对贾赦道:“琏儿有出息,赦弟教得好。”

  贾赦眉眼间透出得意,谦虚道:“他还差些火候呢,不过是族老们照拂。”

  两人你来我往的夸了一通,听得贾琏牙酸。

  他正无所事事的研究茶盏花色时,贾敬端起茶杯轻轻撇去茶梗,呷了口茶后突然扔下一个大雷与他:“琏儿,我打算将你四妹妹过继到你家,日后托付给你们两口子教养,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