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

  浓云消散,大雨渐歇。

  庞然大物一个接一个轰然倒下,伤口处喷发出骇人的蒸汽,蒸腾着直冲苍天。因倒下的巨人过多,这层层蒸汽笼罩,竟是要比之前的浓雾更刺目也更洁白。

  那么丑陋肮脏的东西,死亡时倒也能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可笑之至。

  利威尔半跪在地上,钢刀刀刃已经磨钝,右手的刀锋甚至出现破口。他低垂着头,钢刀跌落时露出正渗着血的虎口处,蒙着眼睛的血色也随着巨人的蒸汽缓缓散去。

  身后马蹄声声,被因打倒巨人散发的浓稠蒸汽吸引而来的埃尔文和米克等人骑马赶来,在看到这一地狼藉与鲜血后,埃尔文勒住缰绳。

  “利威尔,你活下来了。这些巨人的尸体,是你一个人……”

  没人看清利威尔是怎么出手的,那本来已经疲惫到几近酸软的肌肉再次爆发出强劲的力量,快的像闪电划过云层,扑向马背上的埃尔文。

  伴随着「砰」的闷响。埃尔文从马背重重摔下,刀刃擦过他的颈边。

  米克紧接着动身,翻身下马想要救下埃尔文。

  “别过来。”

  利威尔背对着他微偏头,刀刃出鞘,眼中流露出骇人的锋芒。

  米克被其中浓重的杀意震慑,怔在原地,不敢出手。

  利威尔立在摔倒的埃尔文面前,微微颔首,黑色刘海下映着他苍白的脸色,刀尖对着埃尔文的鼻尖,一字一句:“埃尔文,我要宰了你。”

  “我正是为此,待在这里。”

  埃尔文抬头,转动着似是摔伤的右手腕,直直看向利威尔。

  那天蓝色的眸光与利威尔的黑瞳于半空猝然碰撞。那一刻,埃尔文看穿利威尔掩盖在冰冷桀骜下难掩的悲伤与悔恨。

  他停住动作,从腰间掏出信封,在利威尔面前单手抖开信笺。

  “这是有关尼克拉斯·罗博夫的资料。”

  利威尔遽然色变,握着刀的手不由收紧:“你早就知道。”

  埃尔文将信笺扔到他的脚边,散落的信纸上雪白一片,没有任何信息:“一个幌子而已,只是以你们的交易来扰乱罗博夫的判断罢了,此时真正的资料已经送到萨克雷总统的手中。”

  他眼神中无悲无喜,仅是陈述着残酷的事实:“罗博夫已经完蛋了。”

  利威尔蓦地瞪大双眼,几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也就是说……他们卷入了不值得他们丧命的……无聊的政治权谋之中?”

  他俯下身子,狠狠将刀刃送向埃尔文的颈边,咬牙切齿,泛红了眼睛:“她什么都不知道,可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交易,没见过罗博夫,只是笑着牵起自己的手,就那么傻傻的跟着自己来到地上。

  血流顺着刀锋蔓延,雪亮的刀刃映进埃尔文的眼底,他像搏命的赌徒压上自己所有的筹码。

  “杀害我部下,以及你伙伴的人,是谁?是我?还是你?”

  埃尔文借着膝盖的力量,没说一句话便直起腰身几分,他直视着利威尔,狠狠抓住刀锋,任由手掌被割破,鲜血直流。

  “是巨人!”

  “巨人来自何处?为何存在?为什么要吃人?我们是无知的。若是继续无知下去,只能遭到巨人吞噬。只是一味地待在城墙之中,就无法推翻这样的劣势。看看你的周围——”

  “有些人,他们只会待在没有生命危险的地方,算计着自己的利弊得失,就是这群人试图阻止我们出墙。利威尔,你的双眼仍遭到蒙蔽吗?你真的要杀了我,再回到漆黑的地下街去?!”

  埃尔文用力推开架在自己脖颈处的钢刀,夹带着豁出一切地决然:“我们是不会放弃出墙的。利威尔,调查兵团需要你。你的能力对人类而言,是必要的!”

  利威尔狠狠压向埃尔文,再次将刀刃比向他的喉口,用尽全力地怒吼:“至少让我把她送出去!”

  宏大世界的运转之下,没人愿意注意那朵开在墙角的花朵。即便很努力也不可以活下去吗?因为全体人类的命运使然,所以个体就没那么重要是吗?

  他这一生,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太少。就只是妄想抓住这一点点仅有的都不可以吗?是不可以奢求不可以渴望吗?

  他小心翼翼捧在掌心的花。

  就算在所有人眼里都那么无关紧要,那也是属于他的所有。

  人类需要他的力量,那么她呢?她需要自己的时候,他在哪里?

  他又能……救下谁。

  他又凭什么能做,人类的拯救者。

  埃尔文想到那在树下毫不吝啬夸赞着「埃尔文团长真是太厉害了」的白发少女,他无数次看见利威尔和她并肩,也无数次看见利威尔投向她的眼神。

  埃尔文微怔:“抱歉。”

  “只是,巨人一日还在,如「你们」般分离的人们就会一直存在。”

  就在两人僵持间,巨人蒸汽始终发出的「呲呲」声响中突而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声,伴随着骂骂咧咧地嘟囔,昏迷的伊莎贝尔被从巨人残骸之中缓缓推出。接着,顶着白发的少女从伊莎贝尔身后爬了出来,瘫坐在地上,抹着自己脸上的黏液,满脸嫌弃。

  “吵什么吵,吵的那么大声,死人都给你们叫醒了啊?!”

  207.思雅麻了。

  当被巨人抓在掌心里时,她也不是不害怕。

  只是当盯着巨人嘴角的红色头发,认定这就是吞下伊莎贝尔的巨人后,她抬手给自己糊了个减伤技能【春泥护花】,又给自己挂了个持续治疗的【握针】,强忍着恐惧,被塞进巨人的嘴里。

  难怪利威尔会说巨人的这张臭嘴。

  事实证明,食肉动物还敢不刷牙,口腔气味冲的简直不讲道理。

  你这是打算臭死谁啊?!

  避开巨人的啃噬,差点被臭味薰到昏厥的思雅堵着鼻子,直翻白眼。她盯着深红色的喉口,内心不住悲鸣。

  呜呜呜,她脏了,她不干净了。

  但不幸中的万幸是,她抓住了快要划进食道口的伊莎贝尔。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总之缝尸体这件事对于她而言一回生二回熟,并不算什么难事。

  和之前的每次都那么不同。

  她痛的恨不得当场裂开。

  那疼痛其实并不剧烈,却像蚂蚁似的从脚底爬向全身,密密麻麻噬咬着她的身体,钻心入骨。

  汗水混合着泪水从思雅脸上不断滑落,她咬着牙紧抿着唇线,连声音都不敢发出,就怕张嘴的瞬间所有力气抽空殆尽。

  她好害怕啊。

  丝丝血迹从嘴角渗出,幽蓝色的荧光映照在她的脸上,她的寸寸肌肤一点一点变得透明。

  有什么关系呢?

  别害怕,思雅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不就是,她存在于此世的意义么?

  刚准备抱着伊莎贝尔从巨人身体中爬出去的思雅,却突然感觉到巨人身体外侧传来的剧烈震荡,当真是脚底踩滑直接跌入巨人的胃囊中。浸泡在黏液里时,思雅一手抓住伊莎贝尔,一手将钢刀扎进巨人内腹,好固定自己的位置,免得好不容易把人给救回来,结果俩人临了淹死在黏液里。

  那不是亏大发了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巨人的尸体慢慢消散,她也渐渐能呼吸到外界的空气,也随之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

  “至少让我把她送出去!”

  思雅从没听过利威尔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笨蛋。

  总说她是笨蛋,明明自己也是个大笨蛋啊不是吗?

  她从来都不想去别处啊,她才不要被送到其他地方去。无论是曾经要被调到韩吉班,还是此时留在调查兵团。

  思雅就是想留在他身边啊,只想留在他身边来着。

  因为她的英雄,是所有人的英雄。

  可她希望,她的英雄至少在她面前,能卸下那始终扛在肩膀的重担,也如普通人一般嬉笑怒骂,自在挥洒。

  还有、还有,两个以后最好的朋友怎么可以在这里吵的那么凶,简直像什么样子啦?

  思雅不满地抱怨:“你们是小孩子吗,吵什么吵,赶紧敬个礼握握手啊。埃尔文分队长说的多好啊,腐朽的我们就要推翻他!看我干什么?发什么呆啊?!快给我抱一个啊!”

  就在思雅喋喋不休时,她的右手被蓦地攥紧。

  利威尔就那么死死扣住她的手腕,怔怔盯着她,目光深沉如海,似将掀起惊涛骇浪。

  先只是扣住她的右手肌肉止不住颤抖,接着这颤抖扩大到全身。利威尔紧紧咬着牙,克制不住地颤抖。

  思雅望着他,他也静静看向思雅。

  穿越时光,跨越空间,沉默无声间,似有万语千言。

  良久,利威尔突而放开思雅的手,巨大的情绪落差之下,他茫然无措地转身,拉住身侧马匹的缰绳。

  不知是被狂喜淹没,又或是绝望占据。两股情绪交织,堵在他的心头。

  利威尔惘然地看向天空。

  骤雨初歇,云销雨霁,淡淡曦光从层云后投射,照在他的脸上,却如此冰冷。

  夕阳的光,真的是冷的。

  上天啊,倘若真有神灵,怎样才能听到他的祈愿。

  “天气一转晴,巨人的行动或许也会频繁起来,”一直在旁边没有动作的米克提醒,“要趁损害尚未扩大,尽快与前方的团长等人汇合。”

  他身后的兵团成员已经安顿好仍在昏迷的伊莎贝尔,翻身上马,所有人都整装待发,除了思雅。

  她还坐在原地,动也不动,只是安静地微笑。

  利威尔牵着马匹,缓缓走到她面前。

  她仰脸看着利威尔,颊畔梨涡浅浅,一如初见。

  “利威尔,我走不动啦。”

  她这次,是真的走不动啦。

  蓝条归零了。

  身体的每一处都叫嚣着疼痛,肌肉像溶解在酸水里,甚至能感到每个毛孔的翕张与消解。

  不知道是怎么咬着牙抱着伊莎贝尔,又是怎么强撑着一口气爬出来。

  大抵是因为,真的好想见他。

  哪怕只一眼。

  上次……都没有来得及呢。

  思雅有时觉得自己好幸运,可以来到这里触碰他。有时又觉得好残忍,为什么留给她的时间总是那么短。

  她有好多好多想法没有实现,她还想见一见,利威尔的笑颜。

  “我带你走。”利威尔弯下腰,轻手轻脚地横抱起她。

  是思雅心心念念很多次的「公主抱」。

  他的视线僵硬地落在思雅的双脚,她的双手和双脚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透明,反射着五光十色的微茫。就在刚刚扣住思雅的右手时,他就发现了,她的指端无声溶解在空气里,明明就在眼前,可自己还是怎么也抓不住。

  明明什么都没问不是吗?明明,他已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不是吗?

  为什么还是会消失呢?就像故事里的「田螺姑娘」。

  是因为他装的不够像吗?

  思雅贪婪地盯着他的侧脸。

  她本来都想好了,在这里好好道个别,就在这里把自己放下就好。

  可是当利威尔抱起自己,当她看见利威尔的眼神后,那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于是她轻轻点头,靠上利威尔的肩膀:“好哦。”

  带她走,带她回家。208.

  被冲散的调查兵团成员再次汇合,已成为伤员的法兰和伊莎贝尔与塞拉姆、弗拉格一同瘫在马车上,随着大部队撤回。

  思雅坐在利威尔的胸前,斜靠在他的肩头,轻哼着不成曲调的歌。

  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的月夜,她晃荡着双腿在树梢吹笛。又像很久之前的地下街,她被利威尔抱起,咿咿呀呀唱的无名调。

  飞速奔跑的马背很颠簸,连同她的声音也断断续续落在风里。

  “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啦……”她眯着双眼,视野模糊,觉得自己就快要乘风而去,“利威尔,你要是忘了我,该怎么办呐?”

  这一生还有那么长,他还要走向更加遥远的未来。要是他忘记了她带给他的喧嚣和吵闹,会在某一刻感觉到,这世界有些太过寂寞吗?

  “你这笨蛋,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脑子里塞满了屎?”

  不想听她说这些鬼话,但那一字一句都像是利刃,在胸口划下血淋淋的疤。利威尔单手紧紧箍在她的腰间,像要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就怕一个不留神,她就飘到天上去,怎么找也找不见。

  “你这耳朵被堵住的家伙,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话……”他嘴唇微颤,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来,“为什么,每次都不愿听我的话,说好了要等我回来,不是说好了要等我回来的吗?”

  “总是乱跑,总是那么让人担心,还说要去什么很远的地方,谁允许你这样自说自话?说话总是说的那么好听,不是说永远最爱我吗?现在半道把我丢下算什么爱啊混蛋。”

  利威尔几乎是咬牙切齿。他紧紧拽着缰绳,几乎嵌进掌心,妄图留下永远消弭不掉的痕迹。眼前的墙壁越来越近,可他耳边的呼吸声却越来越远。就像是深夜坠落的雨,早春融化的雪,在倾泻而下的阳光里,一点一点被风吹散。

  他看着巍峨的城墙,没有低头,却有温热的什么顺着眼角滑落。

  “喂,不是要跟我一起看看太阳吗?不要睡着,马上回家了。”

  “回家了,思雅。”

  没有人回答,连风声都在耳边消失了。

  城墙的大门洞开,西去的飞鸟从头顶掠过,瞬间遮蔽所有光亮。他掌心一空,无数荧荧微光骤然从利威尔怀中飞散,飘散在他的视野内,照亮这世间所有幽微和晦暗。

  “我在未来等你,兵长。”

  恍惚间,利威尔似乎听见熟悉的声音拂过耳边,轻得像是幻觉。

  “下次,一定要接住我哦。”

  马蹄踏碎阳光,最后的光点轻划过利威尔的唇边,飘散着飞向天际。

  从风里来的少女,终究还是和轻风一起离去。

  阳光在这一刻变得如此耀眼,刺得人眼角生疼。利威尔猝然抓住手中虚空,瞪大双眼,眼角猝然划过一滴晶莹的泪。

  他像在瞬间失去一切,却又得到所有。

  脑海中模糊的影子迅速淡去,举目四望,熙攘的人群将调查兵团归来的队列环绕,人们惊异又欢笑,迎来从未知远方归来的英雄。

  只有忽然空下来的胸口,盘旋着城墙门洞间呼啸而出的回响。

  利威尔茫然擦过眼角湿热的泪痕。

  他在为什么落泪?

  他为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