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比谁都要脆弱敏感,却又比谁都要坚强更多的桃野在那一刻扑向自己的时候,降谷零从来没有这样的情绪产生过。

  他是注定要从名为“人生”的树上掉落下来,为了能够滋养出更多果实而被抛弃的、青涩的果实。没有人会注意他,一旦注意到他,也只会因为接受时日推移而逐渐腐烂的他而皱起眉头。最终他只会沉入大地之中。

  在沉重的、闷热的土地里面,透过土地的空隙看到的在树上通红圆润的果实,那些能正直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降谷其实非常羡慕他们,觉得很苦闷,胸中像是刺痛一样。

  羡慕他们从父母、从他人手中拿来的养分,因此感到非常悲伤。

  好想抓住朋友的双手,多么想能直率的承受他人的视线。

  多么想要让自己空洞的内心拥有和他们一样的,悲痛和苦闷,还有甜美的喜悦。那些普通的情感,他什么也不曾拥有过。

  还要多久,才能脱离这具腐朽罪孽的身体,保持着清澈无暇的内心,从土里钻出幼芽呢?——还要多久,一直维持着这种不被他人和自己所承认的罪恶状态呢?身体之中的沉闷就像被打翻一样地在洋溢。

  在寻求死亡价值的漫长等待之中,在这之后也会一个人吧。

  曾经因为自私而选择苟延残喘下来的大脑,已经觉得放弃是不是会好一点呢?

  但是,桃野呼唤了自己的名字,那明明只是个虚假的代号,她却全然接纳了罪孽的自己的存在。

  以不可思议的柔软,和超乎寻常的滚烫热度将他自黑暗之中救出。那一瞬间错觉一样的,他居然相信哪怕曾经开放的花朵已经凋零了,明年也一定会开放崭新的花朵吧。

  哪怕是已经被黑暗污染的自己,只要能握住她的手,一定也能拥有冲破土壤束缚的力量。哪怕是用理性将自己层层包裹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自己,也能够再度拥有新的羁绊。

  她可以,只有她可以,她可以看穿他那颗其实是不想再受到任何伤害的心,坚定地站在他身边。从此每次仰望天空月色的时候,他不会再沉溺于往日的悲哀,他终有于有个还活在这世界上的牵绊。

  从此他再也不是无人可想,无所牵挂的一个人了。

  所以他不会再忽略这份感情了。

  他的小姑娘是个脾气很好,做什么事情都努力做到最好,但其实看人眼光很差,难以拒绝他人,家务很废,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的笨蛋。她其实相当平凡,如果把她丢进人堆里面,其他人可能会找不到她的这样一个普通的一般市民。

  但是对他来说,她是世界上最勇敢,不管什么时候都会以笑容面对危险,如果没有他,反而比谁都要坚强的,他最终选择的唯一软肋与盔甲。

  但他忽略了,桃野一直是个心思敏感的人。那个自小就受到欺凌的眼镜少女虽然已经从漆黑的体育馆里走了出来,却始终没有把心里的那份卑劣与自轻丢弃。

  他以为只要自己做的再好一些就行,只要能够让她拥有安全感就可以,他相信自己拥有能够让她与自已一同前往未来彼方的勇气。

  但他还是弄错了那一点。

  她从来不缺与自己比肩的勇气,只是缺少那一点对自己的承认而已。

  本以为是最好的放手可以让她拥有回跟以前一样的平凡生活,没错,他不可以那么自私,将普通人卷入自己的苦难之中,那是不对的,他明明是要保护这个国家的,这样也只不过是为了更好的保护她。

  可这是错误的,哪怕再怎么追悔莫及也没有用了,因为肤浅的喜悦而忽略去细查的奇异感受,却在接到“桃野真被逃亡的三条抓走了”的消息的时候终于爆发出来。

  但她再一次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伤势重的令他担忧下一秒是不是她就会死掉,好像垂死挣扎的破碎蝴蝶标本,被鲜血颜色覆盖的那个人,再见到自己的时候却拼命挤出了笑容。

  他知道那是虚假的,他知道她其实非常害怕,他知道那个笑容的意思。

  所以那一刻他拼命绞尽脑汁想要找出话语来回应,大脑充血发烫,心脏加速跳动几乎都要跳出喉咙,似乎有蒸汽冒到眼睛中模糊了他的视野,冰冷的汗滴滚落到衣领里面,视线无法稳定,可他也要摆出跟她一样的表情才可以。

  那是他的姑娘,那个比谁都要坚强,哪怕在这个时候也想着让他放心一点的姑娘。

  他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将她拉住。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抓住他,就好像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拯救苏格兰威士忌,结果只能看到他的尸体一样。那个时候他还可以将满腔的愤怨归诸在诸星大身上。

  但现在呢,面对着这样的结局,他根本找不到任何一个能归罪的对象。

  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

  如果没有贪恋那一份来自日常的安逸就好了,如果没有倾心于另一个世界的普通人就好了,如果没有把她卷入属于自己的波澜之中就好了,或者,那个时候没有放弃,而是率先先说出那一句话就好了。

  可一切都太迟了,直到最后一刻才将压抑在内心深处的真心话说出的她终于消失了,他又害死了别人,这一切一定是他的无能造成的。

  哪怕降谷的理智驱使着他遵从她的话语,他也是知道的,她放弃了活下去的机会,只是因为害怕牵连自己。坠落下去的人只有她一个就好了,那双漾着强烈、却又陌生非常的幽光的眼睛就是这么说的。

  以颤抖的嘴唇大声说出真实的爱慕之情,然后在最后也以非常有她特色的、难看,但是还是非常努力的那个笑容,她同他说了永别的话语,还有那一声感谢。

  他明明没有救她回来,他明明没有遵从约定,他明明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那强烈的自我厌弃使他的内心反刍着令内里痛苦的感情,那来不及也未曾坦白的心意,没有确认过的彼此的位置,未曾说出过的真实的表白。

  但这般连自己都不敢,都未曾确认的心意,又怎么会对她诉说呢。

  降谷零扶着楼梯,慢慢的从黑暗的楼道之中摸索下去。整个大楼的电力仍旧没有恢复,只有那应急指示灯的颜色勾勒着世界,路过窗户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表情,以夜空作为背景,那个神情,平静、病态、捉摸不透,同时稀疏平常。

  没错了,他的确不愿意把自己内心真实的情绪流于表面,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会继续腐烂在泥土里,继续以羡慕渴求的姿态偷偷打量着外界的光鲜色彩,最后什么都不能拥有,永远沉溺于黑暗之中的人。

  那个平静淡漠的神情,也许就是他最大限度地放纵自己。

  他低头顶着角落的指示灯,那灯光亮的诡异灼烧着他的眼球,眼前隐隐约约浮现斑驳一片,眼底开始感到前所未有的干涩和疼痛。他慢慢眯起眼睛,眼前被深沉浓厚的黑暗慢慢遮盖。

  这个世界终于失去了万千光彩。

  始终只能窥见单纯的黑暗,实在是难看的不行。

  也是那一片黑暗里,他终于回忆起真实初见的一瞥而已。那个十七岁露出冷淡表情坐在一片黑暗里安静无声的桃野真,黑色的头发披散下来,温润颜色的眼睛微微低垂,藏在镜片后面,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抬起头,对视的瞬间猛地羞红了脸。

  他当时心头究竟流转过多少念头,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那也不再重要了。

  这些感情只会永远郁结于心,可他内心的问题早就已经得到了解答,只不过是没来得及补上最后的亲吻而已。她会永远停在那个夜晚的星空璀璨之下,相交的指尖冰冷却丝毫不令人讨厌,眺望星空的瞳孔澄澈模样纤细安静;而他终于再度一个人独自前行。

  这长长的,令他以为永远不会走完的楼梯终于要结束了。

  “啊啊、如果有神的话——”

  他从来都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拥有神明那样会倾听他人愿望的存在。

  所以

  ——“这一定是对我降下的惩罚吧。”

  以平常的调笑语气说出自嘲的话语,他低着头缓步走出了警视厅的大门,那一瞬间,深秋的夜里气温显的微微发沉,砭骨干燥的寒气一点点沉进空气中,感受着周遭的寒意,他的耳朵捕捉到电流的声音。

  随着那微弱到近不可闻的声音,眼睑内部冒出光的颜色,以那小小的一点作为讯号,逐渐亮起的光亮使眼底融化出光的海洋,此刻周遭的霓虹灯光将世界照射的仿佛熙攘的白昼。

  在那样的世界里,他听到了庆祝的欢声笑语。

  难以理解眼前的状况,被自己派去疏散群众的风见居然押着个他绝对想象不到会是这种模样的人出现:“降谷先生,我们抓到三条了。”

  那个骂骂咧咧的三条的完好姿态令他产生疑惑。

  忽略了风见“降谷先生您怎么受伤了没事吧”的询问,意识到什么他伸手拨开层叠的人群,那曾经以为是吞噬掉她的黑暗此刻拥有了光亮,从来没有如此急迫着希望能够抵达某个地方,他最终见到了什么。

  如果有神存在的话。

  一定也会为他带来奇迹的吧,哪怕只有一个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