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他所说的只是敷衍人的好听话,然而内心仍旧抱有那一丝侥幸,在约定的时间偷偷前往体育场的我,听到了熟悉的球击声音。

  没想到降谷居然如约而至。

  或许那个时候他不选择到来的话,故事应该不会继续下去,但他最后还是到来了。

  在几乎是漆黑一片的运动场里,他的身后是熟悉的寂静黑暗,但在他身边有一盏小小的指示灯,那明晰锐利的光亮将黑暗切割开,他挥出去的球落在地上没能弹跳几下,随即安静地滚到我身前。

  每天夜幕降临之后的那几个见面的日子,明明短暂却足够我回想起来。虽然知道了他在东京都内的大学就学,但他却始终没有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学校,保持着这样的秘密与奇妙的距离感,几乎是很快就微妙地熟悉起来。

  把在学校里没能讲的那些故事与话语全部一股脑的倾诉给那个人,他却一点厌恶或者麻烦的情绪都不曾流露出来。总是温柔地露出阳光笑容,听我说那些无关紧要的话语的那个人,给予了我勇气。

  所以那一天,他突然对我提出了建议。

  那句话具体是什么,伴随时日推移实际已经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他似乎是说了让我去挑战改变自己,这样意思的话语。本来一直倦于这种泥沼一般的人际关系的我也曾经想过主动去改变,但始终缺少的还是那一块勇气的拼图,他的出现弥补的那一块空缺。

  虽然那时候没有明确的说出,我愿意改变自己,但我与他像往常一样进行了约定。

  “明天,也要来哦。”

  已经可以自然地说出这句话,我伸出小指递向他。

  “好。”

  他的眼神里流露一丝孩子气的迷惑不解,但很快又是熟悉的明亮笑容,他伸出右手递向我。小指与小指之间交缠触碰,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与我的冰冷指尖截然不同的滚烫温度却令人印象深刻。

  或许那时候不结下那个约定就好了。

  那一刻的心如擂鼓却令我始终无法忘记那个本该被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约定。本该是跟往常一样的夜晚,那一天我前往只属于我和他的秘密基地的时候,那个体育场却已经不是我熟悉,并且能够感觉到舒适的地方了。

  炫目、耀眼,几乎要把我能够躲藏的黑暗全部吞噬的顶光亮堂堂的开着,没有球落地的清脆弹跳声,只有喧闹恐怖的人声,女孩子尖锐的笑声,推开门走进的我几乎一瞬间将他们的调笑声掐断,尖锐冰冷的探究眼神全部加注在我的身上。

  我看到了那个传闻中应该是降谷的学弟,现任的网球社长的人,在他的身边是我没见过的一些面孔,还有快要化作我的噩梦的那些人。

  是我班上的那群人,几乎是把欺负我当做人生乐趣的那群人。大概是这种人反而长袖善舞,化着精致妆容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为首的女孩子抱住网球社长的手,很快她对我的视线就转开,与网球社长对视着她露出漂亮周全的笑容:“哎呀,是我跟你说过的我们班上那个很讨厌的人呢,别管了我们玩我们的就好了。”

  如果没有遇到过他就好了。

  觉得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迈出了那一步,鼓起了我的勇气,我与他们搭话:“那个……”

  “啊?!”

  像是没想到一直习惯做无声聋哑姿态的我居然会主动开口向他们搭话,那个女生的脸上是我不熟悉的惊异,但很快那熟悉到令我下意识产生恐惧的厌恶表情又出现了,她恶狠狠的瞪视着我:“有什么事啊?!”

  “那、那个……你们有没有看到,那个……”

  不可以在这个时候退缩,我努力挺起自己的腰板。

  “降谷……”

  我的称谓都没能够完全说出,她的尖笑声就已经将我的话语打断。

  “你来找降谷前辈的?”

  没有察觉到空气内的变化,我点了点头。

  最先开始跟着她一起笑的是平日里就常欺负我的女生团体。然后是网球社的社长,然后是我不熟悉的那些面孔。轰然拍向我的那些笑容带着显而易见的讥讽,把我好不容易点起的勇气之火轻而易举的熄灭了。

  “你放心吧,他今天不会来的。”

  “我说为什么降谷前辈这几天居然这么有空老是回学校呢,原来是有人要见啊。”

  说出下流意味话语的网球社社长被那个女孩子顶了顶腰:“说什么呢,人降谷前辈怎么会看上这种阴沉鬼啊。”

  随即劈头盖脸地向我砸来的就是熟悉的嘲弄与辱骂。

  我落荒而逃。

  *

  我停滞一下,然后扭头看回安室。

  跟那个时候没什么区别的脸,好像只是那脸庞的轮廓更加坚毅了一点。他的神色有点苍白,本来明亮的眼睛也稍稍暗沉一点,那些可怕的回忆撕裂了他伪饰的冷静躯壳。

  “我……”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说法。

  “那天我有急事……所以……我……我、我第二天来了。”

  “我知道。”

  他的言语在我听来苍白无比。

  记忆的画面一点点滑过我脆弱的眼帘,从我深藏的脑海里再度冒出来,那些叽叽喳喳的低语萦绕在我的耳畔,明明只是幻听而已,却让我觉得好冷。

  “你第二天来找我了吧,但是我没有来,你见到了社长,对不对?”

  “然后你询问了他们,还说了一些我的事情,对不对?”

  在那个逃跑的晚上,我并没有过多的想起与降谷结下的誓言。在当时的我看来,它实在无关紧要,无足轻重,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意乱情迷之中乞来的一句话而已。年少时期的暗恋来的汹涌澎湃,自以为隐藏的极好,如今回头看去应是二人都心知肚明。

  正因为心知肚明,那带着一点善意而没有出言拒绝我的他化作了可怖的源泉。

  “所以我第二天啊,被关进了储物柜里。”

  噩梦再度复现,我再也不能以那些愉悦的琐事来遮盖那段回忆,我终于从美梦之中被震醒。我隔着储物柜的门,听着外面那些嘲笑快活的声音,一声声就好像灼热滚烫的烈日,终于把我打的清醒。在漆黑,狭窄的快要让我窒息的狭小空间里,我动弹不得,就好像一尊冻结了的冰雕。

  黑暗压迫着我。

  “这次已经不是关体育仓库那种小恶作剧了,我在储物柜里被关了一整天,没有人来救我,没有人发现我,直到第二天的早上,来检查杂物的老师打开了柜子,才发现在柜子里动弹不得,过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我。”

  在那样的黑暗之中,只有他的侧脸化作噩梦一样的幻觉烙印在我的眼睑上。是他明亮璀璨的浅色头发,是他像鹰一样锐利、却因为笑意而柔和平静的眼神,黑暗的压迫化作实质,稀薄的空气里我感觉背上流下冰冷的汗水,如同想要铭刻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那是足足一整天的时间,足够把我所有鼓起的情绪磨到麻木。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你了吧。”

  在跟柜子内壁一样冰寒的寒风里,我感觉背上的伤口使我的腰际变得湿漉漉,就好像回到了那个晚上,那个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之外什么声息都没有的夜晚。

  “你曾经对泥潭之中的我伸出手。”

  我曾经位于绝望可怖的深渊之中,那个时候,是他向我伸出了手。

  “你差一点就要把我拉出去了。”

  我盯住他的瞳孔,那里面有少见的苍白神光。

  “但你放开了手。”

  同时,那求而不得的东西反而令我沉溺的更加不可挣扎。

  那个人的好心反而使我更加沉溺于其中。

  “从那之后那群人就更加变本加厉啦,但是我还是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哦,是不是很了不起?没有变成反社会人格什么的。”

  我看着自己的掌心,眼前出现了晕影。

  “后来我发现了,你说的改变自己这个方法,是不对的,我觉得还是改变环境比较好,所以我也考来了东京都,果然环境变化之后,身边的傻逼就少了哦,而且我也成长成立派的大人了,你肯定很难认出我了。”

  “在你消失之后,毕业前我偷偷流进网球社的部活室,看了应该是你的那一届的纪念册,但是意外的那一年的纪念册消失了,同时毕业生手册上也没有一个叫‘降谷’的人。”

  就在我快要以为那只是虚无梦幻的泡影的时候,反倒是往日里一直欺负我的那群人解答了我的疑惑。

  “她们告诉我,你叫降谷零,在东京就读警校。”

  “所以只需要想想就明白了,什么机关会需要把一个人在这个世上的所有痕迹都抹消掉呢,毋庸置疑只有那个零。”

  那个时候内心的复杂情绪,已经说不上是幸运还是可悲了。

  本以为只要逃离米花就可以免离危险,最后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猝不及防地遇见了不该见的人。

  “至于波本什么的,那是羽田说的。”

  如果不是为了免于此刻的危险,我并不想把那些可怜的陈年旧事翻出来。但这样真假参在一起,安室反而应该看不透才是。

  “我不懂是什么,是代号什么的吧,你是不是也在他有联系的境外组织里卧底呢,遇到名为‘安室透’的你的时候我就这么猜测着。”

  “你想起全部了吗,降谷前辈。”

  我觉得有些累了,想要结束这没意思的话题,也并不想再看他那情绪复杂的眼睛,打破彼此的沉默的是突如其来的破空声。

  那是那群小孩子打的网球,似乎因为发错了力,那网球朝我的方向飞过来。

  就好像那年滚落在我面前的网球一样,难以逃避,无处躲藏。

  但安室做出了行动。

  在不想动弹的我的面前,是他的身体,握住我的手,将我拉扯着撞向他的方向,用比想象中还要宽厚一点的脊背护住我,他伸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那个网球。他的冷色瞳孔熠熠生光。

  我感到愤怒、恐惧、可怖、悲哀,在眩晕感之中,他的唇线拧的笔直,世界在我眼前晕开无数重影,那个球的破空声截然而止,只留清脆的余音在我耳边不停回荡,那是令人不停回想过往的声音。

  他的心跳,他的急切与下意识的动作,滞留在沉默的对视之中。

  我几乎要哭出来。

  “骗子。”我说,“你一直是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