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高悬,宫道上的宫侍寥寥,道路被月光照映得苍白,两侧的宫灯忽明忽暗,应和着天上的月辉,便显得那雄壮富丽的宫墙隐隐泛着森然的肃杀之气。

  上官婉儿的脚步不紧不慢,她目不斜视地穿过一盏盏宫灯,厚重的衣摆在石板上擦过,走动间隐隐有血色翻出。

  庄周蝶出鞘,剑下难留活口。

  上官婉儿拿着剑的手稳稳当当,鲜血飞溅时躲闪得很快,只有衣摆上稍微有些血迹,大氅一盖便干干净净,让人看不分明。

  今夜李令月逼宫,她必须帮她将宫中守卫清理干净,确保此次行动顺利完成。

  上官婉儿神色镇定自若,但大脑之中所有信息飞快闪过,一条条分明细虑,不肯放过一丝可能出现的纰漏。确保所有的事情全部思虑周全后,上官婉儿缓缓松了一口气,将心底隐约的不安压下,转身往寝殿走去,却在经过廊桥时,撞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关林恭早已等候多时,望着这位如日中天的上官娘娘,脸上依旧是曾经的不卑不亢,他对着上官婉儿拱手道:“圣上有令,请上官娘娘一见。”

  上官婉儿心里骤然一动,仔仔细细看过关林恭的表情,想从中搜寻些蛛丝马迹。

  关林恭不躲不闪,任由她打量,半晌,上官婉儿慢慢开口:“烦请关大人回禀,就说婉儿还有要事未曾做完,等手头事了,婉儿自去寻圣上议事。”

  说完,上官婉儿从关林恭旁擦肩而过。

  一道剑光倏忽而至,上官婉儿手中庄周蝶出鞘半寸,一手握剑柄,一手持剑鞘,出剑部分直立眼前,格挡住关林恭刺来的剑刃。

  一阵北风呼啸而过,上官婉儿的发丝瞬间乱了。

  关林恭没有继续进攻,他就着这个姿势,望着上官婉儿淡淡重复了一遍女帝的命令,“上官娘娘,圣上有请。”

  上官婉儿盯着关林恭的眼睛,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以她的武功,固然能够打败手无缚鸡之力的关林恭,但这样难免会惊动武皇,很有可能会影响到公主的计划。倒不如跟着去见一见武曌,大不了届时见招拆招。

  算一算时间,再有半个时辰李令月应该就要攻进来了,既然如此,那她就暂且拖住武皇一个时辰,也为公主争取些时间。

  上官婉儿想通这一层,便刷得将庄周蝶归鞘,望着关林恭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走吧。”

  他们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安静的宫道上,表情是如出一辙的冷静淡漠,任旁人如何仔细摸索,也难以窥见二人内心的半分思绪。

  集仙殿。

  上官婉儿在殿门外停下脚步,门缝中隐约透出些许昏黄的光线,殿中安安静静,仿佛其中空无一人。但上官婉儿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其中的一抹气息,一抹史书之中再难寻觅的无上气息。

  关林恭默默退了下去,上官婉儿身后的灯光随着他的离开也渐渐黯淡。

  很快,殿前就只剩下上官婉儿一人站在昏暗的大门之前了。

  上官婉儿抬手轻轻敲了敲门,“陛下,婉儿给陛下请安。”

  殿中依然一片安静,只有闪烁的灯光回应着上官婉儿的话。

  上官婉儿站在门外,手搭在门环之上,心里却逐渐升起一丝紧张。她松开手,右脚后撤,转身欲走。

  里面忽然传来了武曌的声音,“进来。”

  武曌的声音带着些疲倦和沧桑,但声线算得上平静,听不出什么异样的滋味。

  但不知为何,上官婉儿在听到武曌的话时,脑中登时便是轰的一声,仿佛有人在她脑袋里放了一炮。

  ——武曌已经知道了。

  上官婉儿几乎是瞬间察觉到这一点的,没有证据,没有缘由,仅仅只是武曌的语气,就已经足以让她明白过来现在的处境。

  现在离开兴许还来得及,上官婉儿背对着殿门,伸出的左脚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地,明明周围空无一人,她却有一种周围已经有成千上万支锋利的箭矢瞄准了她的错觉,仿佛只要她敢再往回走一步,下一秒就会有无数箭矢洞穿她的身体。

  她慢慢收回左脚,转身推开了殿门,望着殿中层层叠叠的帐幔和端坐其中影影绰绰看不清身影的武曌。

  上官婉儿抬脚进入殿中,反手合上了殿门。

  集仙殿内富丽异常,几根柱子上雕刻着展翅飞舞的凤凰,长长的尾羽拖曳着落到地面,其中各色翎羽皆是一刀刀细细雕出,栩栩如生。

  上官婉儿站在那只仰天而啸的凤凰旁,抬手捞起染血的衣摆,慢慢跪在大殿之上,“婉儿参见陛下。”

  帐中的武曌依旧沉默着,她的双眼沉沉放在上官婉儿身上,细细地、一点一点地打量着她。

  上官婉儿低着头跪在冰冷的大殿之上,双膝渐渐失去知觉,腰间的庄周蝶感受到了杀气,隐隐在鞘中发出了嗡鸣声。

  大殿之中安静到落针可闻,上官婉儿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直到失去节奏,变得慌乱。

  这种寂静足以将人折磨到发疯。

  武曌依然没有说话,但上官婉儿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之中,额头上已经浮上一层薄汗。

  上官婉儿咬紧牙关,深知这个时候绝不能后退,否则极有可能反过来威胁到公主,她浑身冷汗涔涔,撑在地上的手已经微微颤抖,来自上位者的威压让她喉咙发紧,背上仿佛被压上沉重的力量,让她说不出话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片安静中,武曌终于说话了。

  “婉儿,你知道世界上什么情感是最为真挚,最为动人的吗?”、

  上官婉儿缓缓抬起头,对上武曌黑如点墨的双眼,声音竭力维持着镇定,“血浓于水,应当是舐犊之情。”

  武曌垂眸望着她,开口时声音平静温和,不像是对待背叛者,倒像是安抚劝诱一般低声道:“错了,在这皇宫之中,子不肖子,父不肖父,子杀父,父杀子之类的事情大概已经是司空见惯,所谓舐犊之情,反哺之爱不过是众人粉饰出来的太平样子,实际上不定多么肮脏恶心。”

  上官婉儿胸腔剧烈一震,望着武瞾说不出话来。

  武瞾望着她,慢慢走出了层层帐幔,随手将酒壶倾倒,清冽的酒香逸散开来。

  武瞾端着酒走到了上官婉儿面前,将手中的酒递到上官婉儿面前,开口道:“依朕看,在这宫里,最真挚,最动人者不过师徒之情。”

  外头隐隐有喊杀声响起,一两道带着耀眼火光的箭矢在窗外划过,点点明光落在上官婉儿的侧脸之上,她半垂着脑袋接过武曌的酒,看不清脸上表情。

  武瞾经过她,蜿蜒的衣摆自她身边曳地而过。

  上官婉儿听着那衣摆划过石板的沙沙声,脑子里莫名想起两个时辰前李令月凑到她耳边说话的样子。

  彼时,李令月身着戎装跨坐于马上,上官婉儿身着繁复宫装直立于马下,她仰头看着李令月,低声嘱咐道:“一路小心。”

  夕阳快要落下,秾艳的橙色光辉勾勒出李令月秀丽隽美侧影,她欺下身来,仔仔细细端详着上官婉儿。

  即使是在这样浓烈炽热的色彩中,上官婉儿白皙的面容依旧带着一种冷浸浸的质感,像是落在水面上的一朵山茶花。

  靠近时能嗅到那一缕微弱却不可忽略的浅淡花香。

  实在是天下最令人陶醉的味道了。

  最后一缕阳光终于坠下,李令月低下头轻轻地吻住了上官婉儿,神情专注而圣洁。

  大概是大战前夕最容易让人欲望与疯狂生长,上官婉儿仰头回应李令月时,深觉今日的感受异常深刻。

  那柔软温热的吻,那捧在我脸颊两侧的手心之火,那顺着脸颊一路燃烧到心口的渴望,那日日夜夜赤诚相对的炽热爱恋。

  李令月凑到她耳边轻轻道:“我们都要活下去。”

  “陛下。”上官婉儿忽然开口叫住了她,“婉儿自知辜负了陛下对婉儿的信任,但婉儿未曾后悔做下的决定。”

  武瞾的脚步停住了。

  上官婉儿直视着前方,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回响,“太子殿下爱民如子,民间早已将其视为天子,其地位在朝堂之上亦是举足轻重,一干以张柬之、狄仁杰为首的老臣拥护其正统李氏皇室之位,兼之又有大破突厥,拯救洛阳于水火之中的战功,如今上位,乃是顺应天道之举。”

  武曌的嘴角微微翘了翘,道:“朕不顺又如何?”

  “陛下,我心有所属,”上官婉儿手中的酒杯坠地,清澈的酒液四溅开来,她回头直视武瞾,慢慢道,“我要和她一起活下去。”

  “因此,请恕婉儿不能从命。”

  这番话堪称掷地有声,庄周蝶出鞘一寸,上官婉儿站起身来,微微仰头看向火光漫天的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