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湜是来接上官婉儿她们回洛阳去的,因此他们只在明崇俨的竹屋里暂住两天,便迈上了回程的道路。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那一场暴雨的缘故,李令月自登船开始,便日日头晕眼花,恶心得吃不下东西,后来竟然隐隐发起低烧来。

  上官婉儿坐在床边端着药碗亲自给她喂药。

  李令月半靠在床头软枕上,有气无力地低头啜着药汁,一双眼睛湿漉漉的。

  上官婉儿喂完了药,正想起身,手腕却忽然被李令月抓住了,她低头有些疑惑地看去。

  李令月苍白着一张小脸,看了两眼上官婉儿的神色,小心道:“你别走,我一个人整天吃了睡好没意思,你陪我说说话吧。”

  上官婉儿垂眼审视了她片刻,最后还是无奈地坐在了床边,低声道:“你想说些什么?”

  “我前两天让人给我买了两套话本,我最近难受,看书时总觉得头疼,你给我念一念吧。”

  上官婉儿起身走到桌边,随手翻开,开口读了起来。

  她的声音一向清朗,口齿清晰,语调不急不缓,听起来极其舒适。

  但上官婉儿没读两页,她骤然把书合上了。

  啪的一声轻响。

  李令月乍然睁开眼睛望向她。

  “怎么了?”

  上官婉儿面色冰冷地把那本话本丢在了地上,翻开的一页正画着两位磨镜之好的姑娘。

  “公主,”上官婉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你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我。”

  李令月有些吃惊地坐起身来,一把揪住了上官婉儿的衣袖,“我没有这个意思。”

  上官婉儿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慢慢把自己的袖子抽了出来,“公主还是好好休息吧。”她说完,转身就往房门外走。

  李令月一急之下,几乎立即从床上弹了起来,天旋地转间,她用力抓住了上官婉儿的手臂,狠狠压着她倒在了床上。

  上官婉儿平静地看着压在她身上的李令月,眼神有些清醒的怜悯。

  明明占据着主动权,李令月却好像无助至极似的,她趴在上官婉儿身上,眼睛有些红。

  “怎么办?婉儿,我要拿你怎么办才好?”李令月死死抓着上官婉儿的衣领,眼泪慢慢沿着脸颊淌下来,“我既搞不清自己的感情,也弄不清你的感情……我快要被逼疯了。”

  上官婉儿闭了闭眼睛。

  无话可说,她是真的无话可说。

  现在到底是谁在逼迫谁?是谁非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

  二人安静了下来,一时间房间里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都是一样的急促和不安。

  半晌,上官婉儿轻轻推开了李令月,低声安抚道:“算了,公主,早些歇息吧。”

  “婉儿,你要讨厌我了吗?”

  上官婉儿长长呼出一口气,“没有。”她慢慢回头看着李令月,“公主,如果你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依然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竭尽全力地帮助您的……至于感情,”她顿了顿,眼底划过一丝苦涩,“公主您也不必试探我,也不必逼迫你自己,我已经不喜欢您了,您也可以放心了。”

  李令月的心像忽然空了一块儿似的。

  “那你喜欢上谁了?”李令月用力攥紧了身下的床单,努力平静下来,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哀求,“崔湜?”

  上官婉儿拧着眉看向她,深深拱手道:“公主,我不是您豢养的小玩意儿,可以任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同样,我的心也并不结实,可以任由您戏弄之后,还可以完好如初地交到您手上。”

  “那我怎么办?”李令月茫然地看向上官婉儿,“是你当初说喜欢我,轻而易举地把我扯进了你的感情里,这下你抽身而出,干干净净了,我怎么办?”

  上官婉儿静静地看着她,道:“公主,这是您的事了。”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公主,上官姑娘,”崔湜轻快的声音响起,“收拾一下,我们快靠岸了。”

  不过在外短短几天,等他们再度回到洛阳城中时,却见着洛阳城内似乎改换了一番天地。

  穆穆圣君,受天之佑,圣皇为谁?神皇圣母。

  武曌大刀阔斧将所有反对她称帝的家族势力通通连根拔起,一时间天牢里血色漫天,就连来俊臣都已经好几天未曾合眼了。

  他每天坐在案前望着层层叠叠等着他签字的文书档案,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某位朝廷重臣,而是埋头签字的机器。

  一开始,他还会认真看一看每位罪臣的记录,可这种方式对于一批批进来太快的囚犯来说显然没有效率。等到天牢里几乎没了位置,来俊臣便闭着眼睛随便抽几张出来,让狱卒们直接杀了。

  无数曾经辉煌的朝廷重臣,皇子龙孙被毫无尊严地拖出天牢,丢进乱葬岗之中。

  据民间传说,那些天的乱葬岗里血肉都是新鲜的,野狗一堆堆地聚集在那儿,天上的秃鹫嗷嗷叫着,简直是人间地狱景象。

  习惯新鲜血肉的结果就是,到后来,那些野狗和秃鹫甚至已经开始攻击进入乱葬岗的活人了。

  于是活人再不敢随意进入乱葬岗,那片地方便荒废下来,只有阴森森的腐烂臭气淤积在那里,久久不散。

  但是现在没有人会在意这件事,因为一个人已经占据了他们全部的心神。

  这个人就是武曌。

  作为一个有胆识有魄力的女人,她作出了一个千古以来从未有人胆敢作出的决定。

  她要自己登上皇位,她要做这千古第一位女皇帝。

  上官婉儿近日忙得要命,无数奏折犹如雪花一般铺天盖地而来,她每日宵衣旰食,日夜工作,才帮着武曌拔除了所有政敌。

  她也成了武曌身边最为信任的女官。

  武曌下旨,允许上官婉儿在宫外建府,另赐她财帛千万,供她日常起居的开销。

  上官婉儿站在自己的新府邸前,抬头望了一眼那高高的门庭,眉宇间透出一丝满意。

  “进去看看?”崔湜用折扇指了指门,笑道,“去看看我设计的山石,可花了我好大的心思呢。”

  上官婉儿微微点头,道:“多谢崔公子了,不知公子可想要什么谢礼?”

  崔湜为她推开了大门,闻言回头笑道:“只要你喜欢,就是对我最大的谢礼了。”

  上官婉儿低头一笑,跟着崔湜慢慢走入大门。

  等他们二人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门后,一辆马车缓缓停在门前。

  青铜铃铛微微响起,一个带着兜帽的女子跳下马车,仰头看了一眼,随后果断抬脚走了进去。

  崔湜胸中果然有沟壑,他设计的布局看上去精巧而富有乐趣,草木与长廊相映成趣,池水微漾,锦鲤在水中游曳着。

  舍弃了洛阳本地雕梁画栋的风格,他独辟蹊径,选择了青瓦白墙的风格。

  “我记得令母曾经是姑苏人士,喜欢这些雅致些的东西。”崔湜低眉看着上官婉儿道,“后见上官姑娘似乎也不喜奢华,故而选择了这样的风格,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上官婉儿微笑道:“怎么会?我很喜欢,崔公子有心了。”

  上官婉儿和他一路说说笑笑地逛着,眼看着夕阳即将落下,崔湜依依不舍地告辞。

  “天色已晚,崔某告辞了。”崔湜叹息着道,“希望明日还能与姑娘把臂同游。”

  上官婉儿拱手行礼,回避了他的第二句话,低声道:“崔公子慢走。”

  对于上官婉儿的避而不答,崔湜稍稍失落片刻,但很快打起了精神,回身一礼后弯腰进了马车。

  马车辘辘远去,上官婉儿的眼神慢慢凝在了停在门前的另一辆马车上。

  她缓缓拧眉,转身又重新进入了府邸大门。

  李令月坐在一节阶梯上,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枝刚折下来的柳条,兜帽盖住了她大半张脸,低头时便只能看见一截白皙的下颌。

  她很耐心地坐着。

  她在等一个人。

  “公主?”上官婉儿的声音轻轻响起。

  李令月抬起头看着上官婉儿,开口时竟然有些委屈,“我好几次派人给你下拜帖,你一直不肯来。”

  上官婉儿哑然片刻,随后镇定自若道:“武皇登朝临制,我实在没有闲暇赴宴。”

  李令月道:“那你今日可有闲暇?”

  李令月从未如此步步紧逼过,上官婉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看着上官婉儿的反应,李令月慢慢点了点头道:“那应该是有时间了。”

  “公主,”上官婉儿微微蹙着眉,“可是现在天色已晚,不如下次再说?”

  “你为什么要躲我?”李令月淡淡地看向上官婉儿,语气有些温和的疑惑,“我就这么可怕吗?”

  “微臣不敢,公主,”上官婉儿抬眼看她,“微臣只是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

  李令月道:“你还在为那日船上的事情生我的气吗?”

  上官婉儿忽然感觉到一阵无力,“公主,您这次过来只是为了跟我说这件事吗?”

  李令月若有所思地看着上官婉儿,忽然问道:“你喜欢崔湜吗?”

  上官婉儿只觉得心里一团乱麻,李令月的话简直在给她添乱,她咬住了牙,没有说话。

  “我回去之后思来想去,日夜难眠,”李令月叹息一声,“但我实在看不透你的心事,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上官婉儿把颤抖的手收进宽大的衣袖里,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公主有话不妨直说。”

  “我想,我大概是喜欢你的。”李令月一字一顿道。

  上官婉儿心头一时百感交集,眼底却划过一丝悲凉,她哆嗦着攥紧了自己的手腕,慢慢道:“武皇最近听信了武承嗣等人的谗言,决定赐死前太子贤的两位公子,我会与来俊臣商议,将两位公子带出天牢……”

  李令月打断了她,“你以为我这次来是为了给六哥的孩子求情?”

  上官婉儿闭了闭眼睛,抬头道:“公主,我们二人除却君臣关系,难道还有别的关系吗?您来找我,难道还有别的目的吗?”

  李令月闻言,慢慢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阶梯下的上官婉儿,“你和我只剩下君臣关系了是吗?”

  上官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直视李令月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