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猎场中,干燥的北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细细的寒霜。

  凛冽寒风中,一个长相俊美的男子跨坐在一匹骏马之上,他身着贵重的黑色大氅,挽弓搭箭时的姿势干脆利落。仅仅只是侧耳听到了猎物细微的脚步声,连看也没看一眼,箭骤然飞出。

  铮的一声。

  旁边的宫人连忙跑上前去,一低头,就看到猎物身上插着箭在雪地上微微抽动的样子。

  一把揪住那只可怜兔子的耳朵,宫人将它高高拎起来,回头看向男子,大声喊道:“太子殿下,中了!”

  李显一双眼瞳在光下泛着漂亮清澈的琥珀色,现在这双眼睛里划过一丝得意,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女子,状若无意道:“只可惜没有更大的猎物,不然我给你打只鹿回去,给你做一双鹿皮靴子。”

  韦香缓缓将视线从那只兔子身上移到李显脸上,清清楚楚看见李显一脸“求夸奖”的表情时,她伸手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来。

  当韦香将羽箭搭上弓弦的一瞬间,她浑身的气质都变了,双眼微眯瞄准,持弓的手稳如泰山,她拉弓,松指。

  韦香挽弓的姿势相当标准,仿佛曾经无数次拉过弓弦。

  李显的表情认真起来,他盯着韦香手里的箭咻的一声飞出去。

  然后有气无力地飞了大概十步,软软掉在了地上,把不远处的一只小鹿吓得跳了起来,蹦跶着就往远处跑。

  所有人都被这个变故惊呆了,还是李显及时回神,行云流水一般搭箭,射中那只小鹿的一条后腿,小鹿哀哀叫着倒在地上。

  李显不慌不忙又补了一箭,这才笑着回头看向韦香,道:“太子妃的箭术还得多练练啊。”

  韦香挑了挑眉,不甘示弱地反驳道:“太子您射箭的时候,手腕虚浮,太过注重炫技,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显笑着掂了掂弓,抬眼道:“不如咱们比一比?”

  “奉陪到底。”韦香话音刚落,马鞭一扬,率先跑了出去。

  李显看着韦香策马狂奔的背影,低头无奈地笑了笑,又抬头笑着喊道:“韦香你慢一点,别摔着!”

  “你们,”他吩咐身边的内侍们,“护着太子妃,别让她受伤。”

  几名内侍彼此看了看,都促狭地挤挤眼睛,笑了起来。

  李显扬起马鞭,打算给这几个胆子肥了的内侍来几鞭。

  内侍们忙不迭夹着尾巴一溜烟似的逃了,李显望着这群作鸟兽散的内侍,笑着摇了摇头,随后一夹马腹,也走远了。

  这片树林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这片土地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薛绍牵着缰绳慢慢走过,身后那匹白马上坐着一位身着胡服的姑娘,这姑娘乌发雪肤,顾盼神飞,一眼看过去,便像是这浩然大唐气象的化身。

  “薛绍,你牵着马走了这么久,不累吗?”

  薛绍回头对着姑娘温柔地笑了一下,轻声道:“能为公主效力,怎么会累?”

  李令月抿唇也笑了一下。

  这片树林十分安静,只能听到风摇动树杈时发出的沙沙声。

  太安静了,李令月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她在大明宫之中无法感受到的宁静。

  仿佛那些朝堂之上的蝇营狗苟,皇室之间的刀光剑影都成了遥远的梦境,只有这片刻的宁静是她赖以生存的现实。

  两辈子的记忆互相交叉,却不再带着尖锐的锋芒,记忆长河中,总是有那么多美丽的片段熠熠生辉。

  这一幕与前世的某一幕重合起来。

  李令月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闭目轻声道:“薛绍,老太太身体还好吗?还在咳嗽吗?”

  薛绍愣住了,他有些惊讶地回头道:“公主,老太太身体很好,并不咳嗽。”

  李令月猛地睁开眼睛,仿佛一瞬间回到了现实,她懊恼地用手撑住了额角,道:“我有些记混了,不好意思啊。”

  薛绍又包容地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道:“没关系,公主可能只是有些累了,臣带您回去吧。”

  李令月坐在马上,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她俯下身去,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在薛绍的额头上擦了擦。

  “瞧你大冷天也能走出一身汗。”李令月收回手帕,又重新放进了袖子里。

  薛绍愣了愣,睁大的眼睛又慢慢柔和下来,他看着李令月,温柔的视线中带着隐约的爱意,“多谢公主。”

  李令月摇了摇头,“我们成亲之后,你便是我的夫婿,不能老是‘公主公主’的叫了。”

  “公主要臣如何唤您?”

  “叫我令月。”李令月低声道。

  薛绍垂眸,“臣不敢。”

  “薛郎,”李令月启齿唤出前世的称呼,然后又命令道,“我想听你叫我令月。”

  薛绍的动作僵住了,他愣愣看着李令月,素日才思敏捷的青年,如今像是傻了似的,只知道一瞬不瞬看着李令月。

  李令月不厌其烦,又唤了一遍:“薛郎快说。”

  薛绍深深吸了一口气,耳根一下子红了,他压低了声音,细若蚊呓般道:“令,令月。”

  李令月的笑容蓦地大了,她脆生生接道:“我在。”

  薛绍回过神来似的,缰绳在他手腕上绕了好几圈,他支支吾吾道:“公主,我们该走了。”

  李令月叹了口气。

  薛绍又改口道:“令月,我们该走了。”

  李令月便点了点头,“走吧。”

  二人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着。

  这温馨安宁的一幕,落入了站在远处的武曌和李治眼里。

  “看来太平和薛家子的确互有情意啊。”李治满意地看着远处,感叹道。

  武曌对此没有发表什么看法,只含笑点了点头,恍若一位看着女儿长大的温柔母亲。

  上官婉儿站在他们身后,慢慢将眼睛垂下。

  她以为自己听到这样的话时,会心痛难当,会肝胆俱裂,但当她真正看到远处李令月和薛绍走在一起的画面时,预想的痛楚却并未到来。

  整个头脑乃至心脏都安安静静,平平常常,没有心痛,也没有心酸。

  只是嗓子里好像堵住了,不上不下噎得慌。

  又过了一会儿,那种堵闷的感觉也没有了,转化成了一种空虚。

  上官婉儿觉得好像有一只虫子在她心里日夜啃食,将其中的喜怒哀乐吃得干干净净,只剩外面一层坚硬苦涩的壳,一颗心变得紧缩干瘪,风一吹就呼啦啦地响。

  其中空空荡荡。

  当夜,上官婉儿坐在桌边,桌案上是一叠叠堆起来的奏章,她需要先看一遍,将这些奏章分类,拍圣上马屁的放在一起,要钱要地的放在一起,弹劾政敌的放在一边,在她手上就能够批红的放在一边。

  整个帐篷里都很安静,只能听见火盆里炭火燃烧时噼噼啪啪的爆响。

  端起手边的杯子,感觉到里头已经没水了。上官婉儿揉了揉眼睛,她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笔放下,走到火盆边,从火上的瓦罐里舀出茶水。

  门帘没有遮紧,一片雪花飘了进来,正落在了瓦罐里。

  下雪了?上官婉儿把茶杯搁在桌上,走到门帘边掀开了一角。

  只见深蓝色的天上落下了点点细雪,隐约有些冰子敲在地上,发出些细微的声音。

  看来这次的冬季围猎要提前结束了,上官婉儿想着,刚想回身,忽然想起李令月出发时似乎没带够炭火,现在又下了雪,炭火岂不是更不够了?

  上官婉儿便又掀开了帘子,向着李令月的帐篷而去。

  可当她到了李令月的帐篷边,才从侍女那里得知李令月一直没回来,上官婉儿看了一眼天色,焦急道:“那还不赶紧去找?”

  侍女们被上官婉儿催促着散开,四处去寻李令月。

  上官婉儿回帐篷里拿了伞,披着斗篷也跟着一起找。

  李令月其实并没有离开营地太远,她坐在一根树桩上,托腮看着薛绍生火烤兔子的侧影。

  “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居然还会这个。”李令月看着薛绍熟练地撒上各色香料,挑了挑眉道。

  薛绍撕下兔腿,用草叶包着交给了李令月,轻声道:“公主,小心烫。”

  李令月接过兔腿,吹了吹,试探着咬了一口。

  一向冷静自若的薛绍在看到李令月低头品尝兔腿时,心头竟然也久违地忐忑了一瞬,“怎么样?”

  看到薛绍有些紧张的眼神,李令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点头道:“很好吃。”

  薛绍长长松了一口气,也跟着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一片雪花忽然落了下来,正巧落在薛绍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

  “别动,”李令月靠过去,低声道,“我替你吹掉。”

  “公主……”薛绍有些慌张,手脚都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才好,他看着李令月的面孔在眼前越放越大。

  闪烁的火光下,她眼中闪动着得逞的笑意,颊边是一抹淡淡的红晕。

  薛绍此生见过的最美的晚霞也比不上这一抹红晕。

  他一把搂住了李令月的腰,淡淡的馨香扑鼻而来……

  上官婉儿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冷静地看着不远处依偎在一起的两人,全身都慢慢变得冰凉。

  一阵风骤然吹来,上官婉儿手里举着的伞一下子被风高高地吹了起来,在空中打了几个滚,又沉重地落了地。

  李令月听到声音,回头望去——

  身后空无一人,但见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端端正正放着一把折起来的白底油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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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有心,就喜欢这种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