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月说完这句话之后,偌大的蹴鞠场竟然就安静了下来。

  韦香皱了皱眉,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有掌声。

  她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鼓掌的是一对穿着黄色宫服的男女,他们站在不远处的看台上看着他们,不知看了多久。还有一个人站在他们身边,手里拿着手绢不断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

  韦香的视线凝在了那对夫妇旁的身影上,她眯着眼睛,不确定地轻声喊道:“爹?”

  “父皇母后?”一道更大的声音响起,李贤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在看台上的人,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场景似的,倒吸一口冷气,试探着问道,“方才的事,父皇母后都看到了?”

  “你是说你们多对一还输了的事吗?”李治咳嗽着打趣道。

  “父皇此言差矣,”李旦瞥了一眼看着韦香发愣而不自知的李显,笑道,“七哥还没正经出过手呢。”

  韦香不服,她转头道:“他明明就是输了!”

  “胡闹!”听了韦香的话,韦玄贞两眼一黑,忙不迭叱道,随后擦着冷汗跪下向陛下告罪,“小女无状,还请圣上和皇后娘娘恕罪,臣回去必定好好教训一番这个目无尊卑的女儿!”

  李治垂眸冷静看着韦玄贞脑后乌发中夹杂着的白发,又望向站在蹴鞠场里的韦香,思索了一瞬,忽然就笑了一下,伸手把韦玄贞扶起来,笑道:“年轻人玩闹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完摆了摆手道:“你们自己玩吧,朕和武后先回去了。”

  李令月站在原地,她眺望着远方。

  李治轻轻咳嗽着转身离开,武后抬手扶着他慢慢离去的背影,与面前洋溢着笑容和希望的少年少女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像是落日余晖的最后一抹温情。

  等李治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李贤大喊道:“再来一局!”

  “不敢不敢,”韦玄贞勾腰道,“太子殿下恕罪,臣这就带小女回去,别扫了您和其他几位皇子的雅兴。”

  “爹!”韦香不满,刚想说什么,却在看到父亲严厉的眼神时停住了话头。

  韦玄贞以前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太子殿下,臣今后会好好管束她,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韦玄贞俯身作揖,一滴冷汗从他的额头坠落到他的眼睫上,刺得眼睛生疼,但他始终捏着手帕不敢妄动,直到那滴汗水顺着他的睫毛掉落在地上时,李贤才慢慢开了口。

  “孤明白,你放心。”李贤冲着韦玄贞稍微笑了笑。

  “公主殿下,”上官婉儿走到李令月面前,淡雅的裙摆挡住了李令月盯着韦玄贞的视线,“您怎么了?”

  李令月摇了摇头,她抬头看向上官婉儿,低声道:“原来是她。”

  上官婉儿没听明白,不由得凑近了些,又问道:“您说什么?”

  “没什么。”李令月笑了笑,伸手替上官婉儿把微微散乱的头发理好,“我累了,你还想继续玩吗?”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公主若是累了,奴婢带您回宫吧。”

  一场蹴鞠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上官婉儿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叫韦香的少女,眼底闪过一丝忧虑。

  李令月前世不曾见过年少的韦香,只隐隐听说过韦香和七哥李显是在蹴鞠场上认识的。等她真正与韦香相交时,对方已然是一个醉心权力,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韦后了。李令月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明媚的少女,竟然会在短短的十年之内,由无心权势天真烂漫变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后。

  她转念想到自己,忽然又觉得这件事相当正常——毕竟,要在这座恢弘的大明宫中生存下去,天真烂漫绝对是第一个要割舍的。

  这是大唐的天道,是人力所不能改变的固有规律,违背者的性命会被无情地收割,尸骨无存。

  可是如果天道不可违,那么苍天又何必让她李令月再次回到这里呢?如果一切事情都是定局,那么她的归来又有何意义呢?

  不过是徒增悲伤罢了。

  李令月双眼之中不由得划过悲哀,她沉浸在无助的情绪中无法自拔。这时,她的手忽然被一个人牵住了,柔和的温度从对方手中慢慢传过来,她微微侧头,看见了一双饱含关切的眼神。

  上官婉儿本来和李令月一起走,却见到李令月的步伐越来越慢,最后竟然停在了原地,她感受到了李令月情绪不好,正想说些宽慰的话时,却发现李令月的双眼竟恍然出现一丝水意,她只觉心头一颤,闷闷的痛楚在胸口间弥漫开来,下意识就握住了李令月的手,等到公主的眼睛扫过来时,她才猛地放开了手。

  “奴婢逾矩,请公主责罚!”上官婉儿心跳得极快,却反常地没有一丝悔意。

  “我说了,”李令月幽幽叹了口气,双手托着上官婉儿的手臂把她扶起来,“我们之间没什么高低尊卑,你不必时时刻刻把我当成公主看待。”

  上官婉儿的心跳乱了一拍,她抬头愣怔看着李令月。

  “公主殿下若是心情不好,现在时间还早,不如我们今日出宫散散心?”

  半晌,上官婉儿小声提出了一个建议,随后屏住呼吸看着李令月。

  李令月没说话,只看着她微微笑了笑,点头答应了。

  上官婉儿和李令月把繁复的宫装换下来,穿上了一身低调的窄袖袍服,二人乘着马车出了宫。

  大唐宵禁制度相当严格,上官婉儿和李令月必须在宵禁开始前返回,于是一出宫,上官婉儿便驾着马车直奔明月楼。

  “为什么来这里?”李令月下了马车,望了一圈周围,诧异道。

  “明月楼旁有一家做酥山的铺子,味道甜而不腻,果味清新,吃起来让人心情舒畅,于是奴婢便想带公主前来尝尝。” 担心被拥挤的人群冲散,上官婉儿伸手护着李令月往前走。

  那家酥山铺子不大,一卷灰蓝的布挂在铺边,上书沧浪二字。

  李令月念出铺名,随后转头看向上官婉儿,见她点头,便惊讶问道:“为何要取这样一个名字?”

  “公主,您听说过沧浪吗?”上官婉儿不答反问。

  “战国时期,楚国三闾大夫屈原写的《渔夫》中曾经提到过,”李令月慢慢念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不错,”上官婉儿点了点头,她望着灰蓝旧布上的“沧浪”二字,喟叹道,“这酥山铺子的主人曾经在明月楼中做了好几年的歌女,受尽欺凌,我曾问她是否怨恨过命运不公,她便是以这沧浪作喻,示意清白高洁不在于外,而隐于内心。”

  “在她看来,天命有所归,若无法改变,那不妨处之泰然。”说到这里,她眼神一亮,向着铺子里招了招手,“红袖姐,这里!”

  一身素净布衣的红袖倚着柜台,端出了一盒酥山点心,笑道:“快尝尝。”

  半透明的冰皮中流淌着雪白的酥山汁,些许冰雾升腾而上,晶莹鲜红的樱桃蜜饯细细点缀在冰皮之上,一看就让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明月姐和来俊臣呢?”上官婉儿望着神采奕奕的红袖低声问道。

  “他们好着呢,”红袖笑了起来,“如今明月楼已经全部被明月掌管,我这才可以放心出来呢。”

  上官婉儿含笑点了点头,“那就好,在明月楼煎熬这么久,红袖姐总算是熬出头了。”

  红袖随手为她们倒了两杯清茶,茶叶不算好,但却有一股奇异的飘香之感,她听到上官婉儿的话,不由得眺望了一眼远处的天空,道:“普天之下,谁不在熬?不过是既来之则安之罢了。”

  李令月忽然抬头看了一眼这位洗尽铅华的歌女,心下竟乍然开阔了许多。

  酥山果真是带着浓浓的奶香和清淡的果香,吃起来甜而不腻,清新得恰到好处,令人口齿生香,回味无穷。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天色,低声道:“公主,天色已晚,我们该回宫了。”

  李令月点了点头,用手帕擦了擦嘴角,跟着她往马车上走,进入车厢的最后一瞬,李令月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沧浪”二字,随后勾腰进了车厢。

  上官婉儿担心李令月吃多了凉的东西不好受,于是请红袖另找了一位车夫驾车,自己进入车厢里调制温茶。

  马车平稳地驶在宽阔的马路上,在经过一道坊间拐角时,却忽然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

  车夫还没来得及调转马头,就看见一个青年扯着缰绳向他们的马车冲了过来。

  来人骑马的速度太快,车夫根本避让不开。

  马匹受惊,下意识拉着马车乱跑,坐在车厢里的上官婉儿啪得打碎了一盏温茶,她皱眉正想喊话,车厢内却开始天旋地转起来。

  她看见火炉上那壶热水和一截未熄灭的炭火在震荡之中飞向李令月的面庞,还有李令月骤然睁大的眼睛。

  没有一丝犹豫,上官婉儿挥袖拍开了那截燃烧着的炭火,另一只手伸手护着李令月的后脑将她压在身下,那半壶热水淋淋漓漓洒了她一身。

  “婉儿!”李令月难以置信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