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翎好奇道:“那是生的什么病?病了那么久?”

  “小时候身子弱,梵国很多食物一吃就要发疹子,也不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只得一样一样尝试。那一次,我记得是在吃了路上的果子,便全身瘙痒难忍,高烧不退。”

  “姐姐的身子骨也是真的弱……那现在可好了?”

  “也不曾好,只从小到大,什么东西吃了会发病,什么不会,也都试出来了,因此避开那些东西就好。”

  青翎将声音压得极低:“姐姐,是不是吃月族的食物的话,你就不会生病呢?”

  “我不记得了,但小时候的确没有关于生病的记忆。”

  “月族都吃哪些菜呢?不如你给我说下,下次我招待你。如果膳房不会做,我就自己学了来。”

  静安用手指往她脸上一戳:“我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我小时候喜欢肥羊羹,要捡草原上极嫩的小肥羊烹制。”

  青翎高兴道:“梵国也有羊,咱们捡小的来宰了烹成汤,再用月族的法子炮制,味道应该不差。”

  “傻丫头,这边的羊,和那边的羊是不一样的。不过……”静安假意将声音提高了一些:“这几日我手臂上像是又生了疹子,想让侍女看看,又总觉得不合适,正好你说起这个,帮我看看怎样?”

  青翎忙点头,命小鹭她们出去,将门掩了,这才跑过来问道:“姐姐是哪里生了疹子?”

  不想静安突然将她推到墙上,用双手将她的双手高高按住,身体贴得极近。

  “哪里是真让你看疹子呢?是我想你了。”

  “姐姐……小鹭她们……还在外头呢。”

  静安笑着,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

  青翎的脸颊微微泛起了红。

  “姐姐,一定要做那件事吗……”

  “哪件?”

  “复仇……”

  静安松开了手,青翎白皙光滑的胳膊滑落下来,像鸟儿缓缓收起翅膀。

  “这个问题我回答过一次了。”

  “可是……”

  “可是什么?”

  “我这两天去照看大王,他曾和我说起你小时候的事。”

  “说起什么?”

  “说起……刚刚带你进宫那会儿,你吃不惯这边的吃食,自己饿得消瘦,大王特地找了月族的人做菜给你吃,你终于肯吃了……”

  “所以呢?”

  “所以,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姐姐可以……原谅他呢?”

  静安看着她,不说话。

  半晌,她将身子贴近青翎,将她的一缕碎发捋在耳后,轻轻地揉着她圆圆的耳垂,说道:“杀父之仇,是几顿饭就能化解的吗?”

  “这……”

  “你若于心不忍,我不勉强的。”

  “姐姐,我不是……”

  静安不等她说完,站起身来,独自开门离去了。

  又过了两日,梵王渐渐好转了起来,可以日日坐在榻上批阅折子了,不想前朝却传来了坏消息——付国近年来频繁骚扰梵国边境,梵国派到付国的使者竟然被斩,大臣们都主战,纷纷来到扶桑宫请旨。

  原来,两国早有了多年的旧怨,梵王早就有了想要吞并付国的心,如今付国斩杀使者,正是给了梵国一个绝佳的出兵机会,几位大将都争抢着出征。至此,梵王不顾大病初愈,决定亲征。

  出征那天,梵王的姬妾、儿女们都列着队来相送,远远地看见静安也在那,四目相对时,静安却将脸转向了别处。

  所有姬妾都忙着向梵王道别,说着预祝大捷的话,只有青翎,目光一直在静安的身上。梵王嫌她们吵闹多事,便命她们先回去,又见自己的公子公主们还在,便一一将他们叫到自己身边,一一嘱托他们。

  他对长子说道:“此次孤亲征,若是战死沙场,你须得担负起整个梵国的重。”

  他对已出嫁的二公主说道:“夫唱妇随,一生喜乐。”

  他对最小的四公主说道:“乖,等着父王回来,给你准备最好的嫁妆,给你找个如意人家。”

  到了静安这儿,梵王先是看着她不言语,稍后便点了点头道:“你不是个寻常女儿,不愿嫁人,孤依你,等把身子养好些,孤带你去战场杀敌。”

  说完,鹤氅一挥,长戟一握,便往战车上去了,留下静安怔怔地站在原地。

  “有没有一种可能,不再恨大王了?”

  青翎和她说的话又浮现在耳边,她不是没想过,甚至于……想过太多次了。

  至今她都还会经常梦到那个场面,当年的梵国太子晏,将一把长戟直直地插进月族首领的胸腔里,月族首领——她的父王,不知为何会在那个时候带着一种仿佛解脱一般的笑,说着:“月族骑兵从不逃跑。你若想要夺走月族,你就当着你所有部下的面,当着我月族所有残余兵将妇孺的面,亲手杀死我。唯有一样,我的长女翡月才六岁大。你将她带走,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她生来是公主,今后也必须是公主。不论发生什么,你保她平安顺遂。”

  小小的她心如刀绞,挣脱抱着她的侍女冲了过去,哭着抱着自己的父王,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往外吐血,接着抬起颤抖着的手,将温热的血抹在她的脸上。

  “我的翡月,我可怜的翡月……”那只被血染红的手艰难地抬起,指着对面那个持戟的男人,对她说着:“这个人,父王从小就认识……你跟着他,离开草原,去一个最最富庶的地方,以后他就是你的父王……他欠我千万条命,但我知道,他会履行这个承诺的。”

  月族首领死在了血泊中,眼睛却还一直盯着那个杀害他的梵国太子晏。

  她看不懂父王眼神中的哀伤到底代表着什么,只是疯了一样冲到太子晏面前,用拳头敲击他的盔甲,用牙咬着他的手腕,大喊道:“你杀了我父王!你这个畜生!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太子晏没有挣扎,任由她将手腕咬出了鲜血,直到身边的护卫像抓起一只发疯的小狗似的将她摔在地上。

  太子晏立刻呵斥道:“这是月族公主,将来就是我大梵的长公主,不得无礼!将她带下去,好生照看!”

  翡月被锁在军营中,看着身边的士兵们大碗地喝着月族的火酒,吃着月族的羔羊肉,看到曾经骁勇的越族士兵变成阶下囚,她突然才意识到,月族是真的亡了。

  她躲在营帐里,悄悄地抹着眼泪。

  随着身后脚步声的逼近,杀父仇人向她伸出了手。

  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只被摘走了头上的月珠。

  太子晏对她说道:“把头发梳起来吧,以后,你就是我们梵国的女儿了。”

  “忘掉你的过去吧,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静安。”

  静……安……

  “我会带你回梵国,保你一世衣食无忧。”

  静安鼻头一酸,带着哭腔问道:“我的,我的父王和母后呢,他们去了哪里……”

  太子晏指了指天上:“天上,你们月族不是有个这样的传说吗?人死了之后,苍鹰会将他们的灵魂带去天空。忘掉过去,活。否则,死,你选哪个?”

  死,意味着什么呢?

  像草原上枯萎的牛羊,像父亲一样倒在血泊中,像梵国太子率兵进攻时,帐篷外堆满的尸体。

  泪水逐渐盛满了她的眼眶,嘴唇颤抖着,艰难地吐出了三个字:“我要活。”

  “这就对了。”太子晏笑了:“快将头发梳起,换上我梵人的衣裳,我带你出去走走。”

  一旁跪着的侍女听闻,急忙跪着过来,用梳子将她一头不知几天没有梳洗的头发清洗、梳开,挽起两个发髻,换上梵国女孩儿的衣裙,再次带到晏面前。

  太子晏带着一丝不易感知的笑,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出那个牢笼一般的帐篷,月族公主一抬头,便看到了一轮草原的圆月。

  月光洒向白色的军队营帐,异常苍凉。

  军营里,数万民兵在列队演习,一声声的“喏”,一声声的“顽强不屈,视死如归”,让整片大地都为之颤抖。

  这就是梵国的威严和力量吗?小小的心脏几乎要被震碎。

  太子晏指给她看:“这就是我们大梵的军队,你将变成世界上最强大的王国的公主!来,告诉我,你的名字叫什么?”

  “……静安。”

  军营里的老将们得知太子晏收了月族的公主作养女,都劝他将静安杀死,或是养在哪位老臣名下,他却力排众议,坚持将静安带在身边。

  她忘掉了自己的名字,藏起了死去的父王送给她的月珠,坐在马车上,跟着军队回到了梵国,处处都是她从未见过的风土人情。因为害怕,她再也不敢提一句关于月族的话,努力让自己装作梵国人。因为害怕,她吃不惯梵国的食物也不敢说,不出一个月就饿得精瘦,太子晏却为她找来了月族的厨子。

  每次尝试一种新的食物,就可能全身发疹子高烧不退,太子晏不知道为她换了多少个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