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么耽搁了片刻的功夫,景澜到得殿外,在阶下便听见里头争执声传来。今日议政殿外无人值守,护卫与宫人都被遣到墙外去了,景澜余光瞥见西边侧门外似乎站了个人,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那是个面生的宫女,快步走过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景澜眸光一动,道:“陛下已经走了?”
“说是急火攻心,胸闷气短,”宫女答道:“已召了御医们到寝殿候着。”
景澜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宫女离开后,景澜慢悠悠地走入殿中,深黑殿柱映出模糊的人影,深红的垂幔静悬不动。她扫了眼殿中的景象,主座已空,下头的大臣们正争吵不休。
内侍适时的拉了拉铃道:“司天台,景大人到。”
里头骤然一静,诸臣纷纷朝景澜看来,景澜道:“有事耽搁来晚了,不知诸位大人是在说些什么呢?”
“此事皆是因我而起。”
朝臣们都穿绯色官袍,那人一身紫袍坐在当中,份外引人注目,正是六皇子赵奉。景澜目光自一旁站着的涂山越,以及司天台三官身上掠过,最后才慢慢移到说话那人身上,问:“什么事?”
当即有臣子答道:“是为了六殿下为昭王守陵一事。”
景澜佯装不明:“守陵?年关将近,虽祭祀的时日快到了,也不必这时候去守陵罢?”
赵奉摆摆手,神情有些不自在,道:“只是去看一看,添些香火。”
景澜看着他缓缓道:“殿下入京这么多年都不曾去昭王陵墓祭拜过,怎么今日却有此兴致?”
赵奉扯了扯嘴角,硬生生咽下将说的话,目光冷了几分。
景澜仿佛看不见他神情的变化,道:“听闻殿下近日不得宣召擅闯前殿,又与陛下多有争执,想来也是为了此事?只是我不明白,若是都为了尽孝道,为昭王守陵又算是哪门子的尽孝?殿下若是昭王的嗣子,为其守陵自是应该。但殿下玉牒在册,是陛下的皇子,此举倒有些不合礼制了罢?”
此言一出,便有老臣喝斥道:“殿下为昭王守陵之事,关乎社稷宗庙,岂容一介妇人在此搬弄言语?”
景澜瞥了他一眼,也认不出这胡子头发白成一色的老头是何许人也,她将腰上佩剑按在桌上,轻描淡写道:“既然如此,就先请这位大人下去歇一歇好了。”
众臣一时怔愣,再看去时,那人竟已经从殿中消失不见了。
赵奉脸色难看,强压着怒火道:“你竟敢视宫规为无物,在议政殿中施展法术驱逐大臣!简直就是放肆之极!”
“与殿下为昭王守陵一事相比,这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景澜环顾诸臣,除了几位老臣仍坐定不动,剩余人皆是面露惊惧之色,她微笑道:“还有谁想来试一试,不妨大胆建言,我也不是那等不知变通之人。”
这下再无人开口,半晌后一老人慢条斯理道:“既然是要议事,终归是要按照议事的规矩来。景大人是司天台的人,按理不该过问朝政,但陛下召你至此,想必是另有一番用意,不如暂且到一旁,听一听我等今日所议为何,再行定论。”
景澜倒认得说话这人是位老臣,识趣地拱了拱手站到涂山越身侧。
老人身旁一中年男人向她笑了笑说道:“只是那法术,可不许再用了。”
那老人慢慢起身,边思索边道:“议事自是要各抒己见,若是能将事情说明白了,吵些闹些也无妨。只是莫要凭依身份压人,需知国事之下,诸位不过都是执舟楫者,万民如浩浩江海,既能载之,亦能覆之。修道之人也好,朝中大臣也罢,皆是如此。”
诸臣各自整衣落座,静默片刻后,宫人将四面垂帘放下,老人道:“这就开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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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绵软,落在道上发出窸窣的轻响。大约是宫墙遮住了风,洛元秋不觉得有多冷,只是走在这深宫之中,处处都是相近的红墙与宫殿,一时连东南西北都快分不清了。
这一路上她也曾碰见巡视的银翎卫,都十分巧妙地被她避过了。有时也遇见步履匆忙的宫人,垂首快行,不知去往何处,除此之外俱是一片安宁。
宫中空阔无比,不同与深山的静,更有种肃穆端庄,迫使人不敢高声言语。洛元秋本以为这世人所向往的皇宫应是富丽堂皇且热闹非凡的,少说也要笙歌不息才是,却没想到会安静成这样,人行过,连脚步声都难以听见。
那红墙在白雪中仿佛是失了色彩的旧画,这般鲜艳的颜色在此也像是被浩荡权势压住了一般,不复往日轻佻喧哗,凝成一片寂然的深沉。
洛元秋在宫中胡乱绕了几圈,彻底放弃找路的念头,只想着快些出去。她从一面墙下走过,余光瞥见一条奇怪的路,那路用白石铺成,雪落下时如有一股劲风吹拂,使得雪只落在道路两旁,路中间却是干干净净的。
洛元秋不禁有些好奇,转身看四周无人,悄悄走上了这条路。
路很宽,能容得下三架马车并行。洛元秋不知这路是做什么的,沿着走了好一会,拐角处出不再是红墙黑瓦,而是两尊样式古朴的石灯。石灯中燃着火焰,旋转出温暖的焰光,洛元秋心中微感讶异,这两盏灯居然组成了一个法阵,灯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箓,在洛元秋靠近时符箓闪过一道光,仿佛像在试探来人,展开一道水波般的屏障,将她拦在外头。
洛元秋两指轻弹,想了想说道:“无意冒犯,实是误入此地。”
正当她思量着是否要退回去时,腰上的玉佩却微微泛起光亮,两盏石灯光芒一敛,屏障退去。洛元秋尚不明白发生了何事,怎么这阵法突然撤了,她抬脚试了试,发觉一切如常,便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红墙外是一座气势恢宏的殿宇,洛元秋看了看,正要绕过它离开,突然听到了一种古怪而熟悉的声音。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确认不是自己的错觉,那声音时而低时而高,像是从深深的地下所传来。
洛元秋自觉耳目还未灵敏到那种地步,连地下的声音都能听得见。她闭目感知了片刻,张开手掌让风从指间穿过,再度睁眼时目中已然换上了凛冽之色,向着宫殿走去。
就在洛元秋向宫殿走去的时候,又有几人从宫殿的另一头出来,为首那人做寻常打扮,唯独束发的玉冠上龙纹隐现,他极为不耐地问:“御医都过去了?”
身旁一名内侍装扮的人答道:“照陛下吩咐,都已经安排妥当。不过陛下,您当真不让御医们看看吗?气大伤身,顺带看看也好呀。”
皇帝冷冷道:“看什么?御医看好了再被人气一遍?那朕这是何苦,还不如不看!”
章公公见劝不动,当下便不再说什么。
皇帝一想到方才在议政殿发生的事就觉得邪火上涌,摆摆手道:“算了,再气也是没用,你先让朕缓一会。”
皇帝负手而立,站在檐下看飞雪掠过,素白中隐约出现一抹深蓝,他微微一怔,露出奇怪的神色,问身旁人:“你将御医召来至此地了?”
章公公忙道:“不曾,一切都按陛下的吩咐去办,御医应当在另一处,怎么会来此地?”
皇帝指着远处一道人影问:“那是谁?”
章公公也是一脸茫然,顺着皇帝所指看去,道:“怎么像是宫女?”
“宫女?”皇帝若有所思道:“那边是什么地方?”
皇帝身旁一人躬身答道:“回陛下,是御道。”
“宫女怎么会从御道过来,朕记得那条路不是设了阵法,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吗?这宫女又是从何来的?”
无人应答,皇帝思忖道:“过去看看,那到底是什么人。”
皇帝从檐下走过,那道人影也慢慢走来,两人目光对上,皇帝发现那竟是个年轻女子,她穿着一身宫装,却梳了一条不伦不类的发辫,不过样貌生倒端正秀丽,瞳若点漆,在雪中有种清冽明净之感。
她道:“冒昧叨扰,请问这宫殿的门在哪里?”
皇帝示意身旁人暂时别动,问:“你找门做什么?”
女子答道:“因为在这宫殿的地下,有一样……东西。”
皇帝嘴角略牵,眼中却已泛起杀意,面上仿佛倍感有趣一般道:“那是什么东西?”
女子抬眸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是个本该死了,却还活着的东西。”
“……本该死了,却还活着的东西?”皇帝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低低笑了笑,问:“世上还有这样的东西吗?”
章公公后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女子点头,好像已经见怪不见了,道:“你知道殿门在哪里吗?若是不知,我自己去找便是。”
皇帝敛了笑意,目光幽冷道:“我自然知道,这座宫殿的每扇门的钥匙都在我手中,归我所管,不如我带你去如何?”
女子似乎有些惊讶,随即点了点头道:“如此,劳烦您了。”
皇帝无声转了转手中的玉戒,原本站在他身后的一人悄然离去。皇帝侧身道:“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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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元秋起先还怀疑这人是骗人的,怎么会有专门管门钥匙的官?等到了宫殿里才知他所言非虚,从一扇门中进去又是一扇门,门多到难以数计,而宫殿的道路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单凭洛元秋一人,只怕又要在其中迷路一段时间了。
她站在一扇雕花木门外静静听了会,对那男人道:“向这边走。”
男人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洛元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我听见的。”
男人笑了起来,向身边人看了几眼:“为何我们却什么也没有听见?”
洛元秋不答,辨明声音源头所在后继续向前走。男人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说道:“擅闯宫中可是死罪,我将你带到此处,也担负了许多风险,如果被人发觉了,丢官事小,命恐怕都难保。”
洛元秋没想到还有这等规矩在,她一人不怕受罚,若将无辜之人拖累了,那可就不大好了,忙道:“那大人你们先走吧,我已经找到了。”
男人随她视线看去,神情似有几分微妙:“你是说……在这里?”
洛元秋望着这面高大的门,点了点头,问:“这门也上锁了吗?”
男人笑笑道:“这是这座宫中,唯一没有锁的一道门,当真是巧。”
洛元秋试着推开一扇,木门沉重非常,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里头是昏暗的大殿,看样子十分开阔,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地砖漆黑如湖水,随着灯光渐亮,如镜般清晰地映出众人的身影。
洛元秋有些惊讶,向四周望了望,待看到台上那把金龙椅时,低声问那男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男人答道:“这是陛下上朝的地方。”
怪不得修得这般旷阔,连走路都能听见脚步声在殿中回荡。洛元秋在殿上面朝那把金龙椅站定,仔细听了听声音,蹲下手掌贴在冰冷的地砖上,心道就在这地下,一定不会错了。
殿门轻轻合上,烛火随之一晃,洛元秋抬头望向那男人,问:“你怎么还不走,难道不怕受罚吗?”
男人却说:“这回又听见了什么?”
洛元秋起身,见他毫无畏色,便问:“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男人一哂,道:“这话却是问反了,我还未问你,是何人派你来此打探虚实的?”
洛元秋觉得他这话说得好生奇怪,不由道:“没人派我来,我自己胡乱走过来的。”
“殿外各设有阵法,未得传召,何人敢入此地?”男人收了笑意,目光微凝,冷冷道:“朕知道你并非常人,许是修行之人,必有些奇门异法在身,否则怎敢擅闯宫闱!只是朕有一事不明,你是从何得知,这宫殿地下建有密室的?”
洛元秋听他自称朕,心下了悟,又想到自己此行正是为了见到皇帝,向他讨一份玉清宝诰,重振门派声势,好让山头不被农人夺去种果树了,顿时惊喜万分道:“你就是皇帝?太好了,我正有事要找你!我有一样东西想和你换”
糟糕,洛元秋暗道不好,这才想起阵枢今早借了师妹,如今已不在她身上了!
皇帝向后退了一步,身后随侍的三人鬼魅一般冒出来,他冷笑道:“你找朕做什么,莫不是想效仿荆轲行刺杀之举?还不将她拿下!”
那三人无声向洛元秋围去,洛元秋无奈道:“我真的是无意路过,没人指使我,好端端的,我刺杀皇帝做什么?”
她是符师又不是刺客,再说了,要真是刺客,也不会这么大摇大摆的闯进来吧,那不是招人来抓吗?
可惜这些话她也只是在心里想了想,还来不及说出口,眼看那三人已经有两人拔剑了,洛元秋心念电转,在剑扫来时侧身一避,指尖凝起一片薄薄青光,旋身挡下另一剑。
到底要不要打?洛元秋有些摇摆不定,这群人应当是皇帝的手下,要是打伤了因此得罪皇帝,他会不会干脆不给自己那份玉清宝诰了?
正当她纠结之时,一剑从她面前横扫而来,洛元秋举剑格挡,那人身手极快,两人在殿中连过数招,一时满殿都是金石交错发出的铮然声响。
皇帝在远处观看,面无表情道:“这修士相斗怎么倒不如江湖侠客,只会用剑,其他法术呢,怎么不使出来看看?”
章公公知道皇帝心情欠佳,擦了擦汗不敢接话。
洛元秋裙摆微扬,转身时手中剑微微向上一挑,剑尖泛出一点光,随她剑势在空中晃出墨痕般的残影。与她对剑那人手中的长剑剑身闪过一丝极细的红光,他口中念念有词,空出的手捏了一道诀,剑身红光暴涨,化为一只面目狰狞的巨兽,从剑上脱身而出,凭空一跃,向洛元秋扑去!
“咒师?”洛元秋一剑挥下,摇头道:“咒师先站一旁,与我动手,吃亏的只能是你。”
她俯身躲过身后突如其来的那一剑,发辫在空中甩出一道凌厉的弧线,连看也不看霎时间手腕翻转,剑锋向后掠去,轻声道:“符师?”
从她身后传来一声闷哼,洛元秋飞快转身,剑尖在地砖上划过,两指并拢抵住剑身,迅势一拂,瞬间剑芒飞掠而起,化为一道光带向那人袭去,缠绕在他手腕上,使得他暂时难以出剑,又绕至他身后从腰腹穿过,避开捏符的手,将他绑了个严实。
一旁观战的皇帝却有些出神,低声道:“这剑……朕好像曾在哪里见过。”
章公公劝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不如先退到殿外,等人来了再看。”
皇帝摇了摇头:“先看着,或许是朕想岔了。”
洛元秋不再去管那符师如何,展袖轻弹长剑。与此同时那咒师幻化出的凶兽从她背后扑下,她转身迎上,以剑挡稍做抵御,抬手就是一剑斩下!在咆哮声中凶兽化为无数红光飞溅,谁也没看见洛元秋到底是怎么出手的,只见红光散去后,她站在咒师面前,剑抵着那咒师脖颈下,淡淡道:“我说了,让你先站到一旁等着。”
那咒师一张脸涨得通红,手中剑应声而落,洛元秋收了剑,揉了揉指腹,脚踩在地上那柄剑上,脚尖一勾,剑弹起,她握住剑柄看了看问:“奇怪,这到底是什么法术,你们咒师是怎么召出这些猛兽的?”
她两指抹上咒剑剑身,红光刹那间暗了下去。那咒师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看着她手中的剑。洛元秋见状扔还给他,道:“算了,反正我也看不懂。”
她倒提长剑,目光扫过大殿昏暗的深处,道:“还有一位呢,怎么不出手?莫非要我来请你?”
“且慢!”咒师气息急促,捧着剑追上来,厉声问:“你姓什么?你是不是姓顾?!”
洛元秋转身看他,平静道:“我姓洛。”
咒师疑惑地看着她,明摆着不信。洛元秋打了个指响,捆符师的绳索化为碎光散开,凝成一只青色发光的蝴蝶飞回她的手间。
“你姓洛?”
原本站在远处的皇帝忽地大步走来,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道:“这柄剑,朕曾在一人手中见过,他也姓洛,朕记得他的名字,好像是叫什么鸿的。”
“洛鸿渐,”洛元秋道:“那是我师伯,这柄剑是他传给我的。”
皇帝点头,刚要说什么,身后章公公眼尖,低声道:“陛下,你看她腰上的玉佩,怎么好像是景大人的?”
皇帝定睛一看,忙问:“你腰上的玉佩是哪里来的?”
洛元秋本想说是道侣给的,话到嘴边却成了:“景……大人给的。”
她正犹疑为何自己不说景澜,反而要叫她大人。皇帝却将洛元秋当作是外甥女派来的帮手,如此一来事情也就能说通了,此人身上带着景澜的玉佩,自然能通过法阵。
皇帝不悦道:“你怎么不早说,朕还当你是那刺客呢。”
洛元秋看了他一眼,奇怪道:“我说了,你不是不信吗,还让他们来抓我。”
皇帝噎了噎,老脸微红,眼前人看起来不比他小女儿大多少,皇帝一时也难对她摆出什么架子,咳了几声道:“好好好,你方才不是说,在这殿里听见了什么声音,现下仍能听见吗?”
洛元秋脚踩在一块砖上,侧耳倾听片刻,答道:“还在,从未停过。”
皇帝叹息一声,眼中神色十分复杂,迟疑着是否开口。洛元秋察觉到了他话中未说出的意思,认真问道:“你是要我为你除去他?”
还没有人在皇帝面前这么直白的说话,皇帝微愣,旋即失笑:“朕……不错,是这个意思,那你做得到吗?”
他仿佛自言自语般道:“将他除去?”
洛元秋挽好袖子,随口应道:“能啊,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她临了想起眼前这人是皇帝,不由问:“你当真是陛下?”
“千真万确。”皇帝答道,“都到了这大殿上来了,朕骗你做什么。”
“那我也没见过皇帝啊,”洛元秋无奈道,“罢了,你说是就是,横竖我也认不出来。”
皇帝竟难得词穷了,张嘴不知要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指着洛元秋半晌才道:“你们景大人,难道就不曾吩咐你几句?”
洛元秋有些心虚,毕竟她亲口答应景澜会在房中等她回去,头痛道:“她叫我在房中等她,所以快些罢,我等会还要赶回去呢。”
皇帝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最后挥挥手道:“章则端,去将那门开了。”
章公公领命去了,洛元秋跟他走到龙椅后的台边,章公公挪开屏风后,露出一道暗门,皇帝也跟着踱过来,对之前那咒师与符师道:“你们就去殿外守着吧。”
那二人去了殿外,洛元秋问:“还有一人呢,他在哪里?”
皇帝抬了抬下巴,道:“看上头。”
洛元秋仰头看去,梁柱上正坐着一个人,手持一件光芒流溢的法器,那光如密网般铺开。
“原来是法修,”洛元秋道,“怪不得没看见他的身影。”
章公公取来一盏灯,躬身走入暗门中,皇帝道:“跟上。”
洛元秋便跟在章公公身后走到门里,只见一条长长的台阶通向黑暗之中,隐约有喘息声传来,伴随着抖链条的哗啦声,那深不可测的地下仿佛囚禁了一只野兽。
暗室不通风,时日一长气味有些难闻。洛元秋面不改色走下台阶,问:“他有杀过人吗?”
“杀过,许多。”皇帝答道,“有宫人,也有臣属,只要是活人,他都不会放过。”
“他被关在此处多久了?”
皇帝稍稍回忆了一会,问:“章则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章公公道:“应是云和公主在时的事,算来应有十来年了。”
云和公主?洛元秋心中一动,那不是景澜生母吗?但她没说话,安静地听两人交谈。
皇帝感慨一般说道:“竟有这么久了?”
章公公道:“是,那时候陛下还未登基。”
“一个人不吃不喝,居然能活过十载有余。”皇帝的声音回荡不停,“若传出去,定会被百姓奉为长生不老的仙人,供在寺庙中享受香火祭拜。”
洛元秋道:“他已经不是人,心魂寂灭后一切荡然无存,所剩这具肉身,也只是行尸走肉。”
皇帝道:“这难道不是世人梦寐以求的长生?”
洛元秋回头道:“也不是所有人都梦寐以求,比如说陛下你,就不怎么愿意将自己变成这副模样吧?”
“朕只是个凡人,凡人生老病死,都是必经之事。”皇帝随口说道,“反观你们修行之人,不是争破了头,钻通了牛角,也想着要如何延寿增命,活得更久一些?”
洛元秋转过头认真道:“我不这么想,人生在世百年不到,活多久就算多久。若只能活一日,那也算是活过,应无怨无悔才是。”
皇帝笑道:“朕看你也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尚轻时自然觉得无畏,可到了四五十岁,眼看青春不再,恐怕就再难说出这番话来了。”
说话间三人到了地下深处,章公公将灯盏放在一面铜镜前,几面镜子折射出光,顷刻间就照亮了四周。洛元秋看见一人被铁链捆住双手双脚,束缚在墙壁上。他身上的袍子已经脏得难以辨出颜色,却仍能在火光中看到金线勾织的纹饰一闪而过。
那是一条龙。
洛元秋回想起那日二叔与太史令涂山越的对话,顿时明白了这人的身份,她转身看向皇帝,问:“这是先帝?”
皇帝颔首,看她越走越近,不禁道:“别过去了,当心他”
他突然收了话音,洛元秋就站在那人的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一步,她正仔细地端详着面前人的样貌。
出乎皇帝意料,墙上那人连动也未动,仿佛并未发觉身前多了一个活人。章公公也忍不住说道:“这人只怕真有些本事。”
洛元秋看了一会,对上那双只余一片灰白的眼睛,她慢慢退回到皇帝身旁,道:“其实我见过他,在我很小的时候,这也算是一种缘分。”
皇帝瞥她一眼,疑惑道:“你小时候曾见过先帝?什么时候?也在这宫中?”
洛元秋回想起宋天衢以酒液幻化出的那一幕,摇头道:“都不是,但我见过他在宫殿里杀完人后,两手俱是鲜血,坐在尸首上的模样。”
皇帝一震,侧身盯紧了她问:“那时宫变你也在场?是何人带你入宫的?”
洛元秋不答,淡淡道:“陛下,你当真要除了他,不会事后后悔?”
皇帝被她这么一打岔,竟忘了自己到底要说些什么,沉声道:“不错,绝不反悔。”
洛元秋道:“请取一把刀,一只杯子或碗来。”
皇帝吩咐道:“去取。”
章公公离开后,暗室中只得他们二人,皇帝问:“刀剑皆是无用,难伤他分毫,若非如此,朕早就自己下手了。”
洛元秋从袖中摸出一盒朱砂调开,道:“我知道,那刀是我自己用的。”
皇帝笑了笑,难得说了句玩笑话:“你除不了他,难不成就要用这刀自尽?”
洛元秋莫名其妙道:“陛下,我活得好好的,为何要自尽?除不掉就除不掉,总有人能做成此事,留给后来人就是了。”
皇帝眼中带着笑意,问:“景澜是如何与你说的?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赏赐?”
洛元秋这才想起来,忙道:“我确实想请陛下帮个忙。”
皇帝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什么忙?”
洛元秋本想为寒山重讨一封玉清宝诰,但又担心皇帝不允,她思及此处,想着阵枢取回后,再凭借此物向皇帝提要求好了,她心中转过一念,竟是不知不觉说了出来:“我想问陛下要一个人。”
皇帝已经做好要钱要官的准备,没想到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提声道:“这就是你要朕帮的忙?”
顿了顿又道:“你想要谁?朕总不能压着他跟你走,总得讲究一个心甘情愿才是。”
洛元秋毫不犹豫说道:“她自然心甘情愿!”
皇帝哈哈大笑,揶揄道:“不会是你看上了哪家公子,想问朕讨要一道婚旨吧?”
洛元秋一脸迷惘,不解地看着他。皇帝从前就自诩是个风流人物,此时不免显出几分往日爱说笑的影子,戏谑道:“情之一字不是勉强就可以,他要是不喜欢你,你岂不是白费了朕这一道旨意?从来都只有两情相悦成婚的,还没有皇帝下旨强迫人在一起的。小姑娘,你不妨再好好想一想。”
因景澜身上似有法术束缚,不可离开长安,洛元秋不过是想要师妹跟她走,哪里料到,此事到了皇帝嘴里,平白生出这么多的波折。
婚旨又是什么?洛元秋当即听得有些发晕,不禁想到,若是景澜自己也不愿意呢?
她一时有些无措,喃喃道:“她、她怎么会不想和我走……”
皇帝忍俊不禁,佯装宽慰的样子道:“不要慌不要怕,你把他带到朕面前来,让朕问一问他到底愿不愿意。要是他愿意,朕就为你们赐一道婚旨,让你们从此以后都在一起,再也不分离,如何?”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洛元秋,她心旌摇曳,问:“真的吗?”
皇帝险些破功,硬是强忍了下来,道:“天子金口玉言,当然不会有假。”
洛元秋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道:“我会带她来的。”
此时章公公取来一把匕首与瓷碗,放在木盘中捧来。洛元秋先将朱砂拨了些在瓷碗中,片刻后在掌心划了一道伤口,看那血顺着掌纹滴落进瓷碗,片刻后她端起碗轻轻摇晃,将朱砂化在血中,碗中小半碗鲜血已成金红色,在火光中泛起奇异的色泽。
皇帝见状问:“你要把这血喂给他?”
洛元秋注视着血的变化,不动声色地放下自己受伤的手,用另一只完好的手端碗,道:“是。”
“这又是什么道理,他喝了你的血难道就会死?”
洛元秋纠正:“他早已经死了,我只是要破这肉身中的咒。”
皇帝奇道:“就凭你的血?”
洛元秋道:“就凭我的血。”
皇帝低头看向那碗,洛元秋挪了挪手,道:“有毒,别溅到眼中,不然就麻烦了。”
皇帝顺势向后仰去,避开瓷碗道:“是你的血有毒?”
洛元秋轻轻点头,端着碗走向那人,忽问:“陛下,你想好了吗?”
皇帝喉头发紧,看着那托盘上沾染鲜血的匕首,低声道:“去。”
洛元秋换了手,扣住那人的下巴,将半碗血从他嘴中灌了进去。这行尸得了鲜血狂性大发,仰头发出嘶吼声,手脚上的铁链都为之震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仿佛要被他从墙中扯拽出来。
章公公骇然道:“陛下?!”
皇帝面色几变,眼中泛起一丝狠厉,他一瞬不瞬看着墙上那人,手用力在章公公肩膀上一按。
震天动地的吼声中,洛元秋极轻地叹了口气,道:“听说我祖父,天师府众人皆是因你而死,如今也算是,恩怨两清了。”
她手中瓷碗一落地,便飞速出剑,剑锋自那人脖下掠过,喷溅出黑血。那人踉跄走了几步,仿佛神魂归体一般抬头看了眼面前几人,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头重重垂了下去,因被铁链捆着,身体仍保持着站立的姿势。
良久之后皇帝才道:“这就完了?”
洛元秋见他一脸恍惚,便主动道:“过来看看,已经无事,这次真是死了。”
皇帝疾步走近,抓起托盘上的布抬起那人的头,见他满脸都是黑血,双眼已经合上了。
皇帝将布丢到一旁,低声道:“章则端,你立即去着人来办,整衣以后,尽快送入陵寝,封棺落石!不得有误,快去!”
章公公领命去了,洛元秋与皇帝出了暗室,这才发现彼此都臭不可闻,洛元秋离得近,裙摆还溅上了黑血,她不免心痛了一会。
皇帝见了大手一挥,道:“不就是一条裙子,想要多少有多少。”
他看了那裙面几眼,突然觉得有几分眼熟,这裙子,这身衣裳,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但皇帝日理万机,一条寻常的裙子也不至于让他倍感熟悉,他不禁有些奇怪,但仔细想想也想不出在哪里见过。正当这时有人用力推开殿门,外头的光霎时照进殿中,她逆光站在门外,脸上神情难辨,不是景澜又会是谁?
皇帝见了外甥女惊讶道:“你怎么来了,这么快事就议完了?”
洛元秋在景澜的注视下莫名心虚,快步迎了上去,牵住她的手说:“我到处找你找不到……”
景澜闻言脸色好看了许多,伸手为她理了理上衣,见裙摆到处都是污痕,也没问什么,只是叹道:“我听宫人说你不在房中,真是担惊受怕,如何能坐得住?这就出来寻你了。”
洛元秋向来吃软不吃硬,景澜深谙此道,温声说道:“好了,人没事就好,过来让我抱会。”
洛元秋愧疚不已,一时忘了这是在人前,竟任由景澜抱住自己。
景澜脸埋在她发间,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察觉到一道惊愕的目光后,她镇定自若地对上皇帝的视线。
舅甥二人你来我往交战片刻,皇帝眼角抽搐几下,沉声道:“小姑娘,这就是你问朕要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2333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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