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心腹欠一欠身,而后抬头挺胸,朝空荡荡的戏台轻轻击掌。
台后笳声起,穿着胡衣演番王的老生带着几个打扮相似的人阔步走上台前:“毡帐秋风迷宿草,穹庐夜月听悲笳。控弦百万为君长,款塞称王谁与争?”
“这是……匈奴人衣装?”江若柔见台上的几人俱是胡服,不由大吃一惊,“原来《章台柳》,竟不是讲中原故事的吗?”
“皇嫂莫急。”魏王晏渚见江若柔的反应最大,和气地笑道,“这魏地的杂戏,通常都是分折讲故事的。《章台柳》是正儿八经的杂戏,讲得都是一些王侯将相的逸闻趣事。”
晏月笑了笑:“听起来倒是有意思,继续往下看看吧。”
江若柔点头:“嗯……”
唯有晏清面色不变,深邃的双眸,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台上的老生。隐藏在宽大衣袖下的双手,紧紧地捏在胡椅的扶手上。
“祖公与赵交兵,围天子于漠中。南庭低头,宗女归番,因循成例,特来讨之……”
那老生气势汹汹,声音洪亮,身后扮演部众的四人齐声喝道:“讨之!讨之!讨之!”
“……”故事的发展莫名的熟悉,台下的晏清再清楚不过了。但他依旧镇定地坐在原位上,神色自若,恍若未觉戏中深意。
被讨要的宗室女与大皇子青梅竹马,婚约既成。却因着大皇子的软弱,被当做联姻的公主,送入番部。事了折终,亲自送出嫁车马远去的小生,在台上绕两圈,唱到:“她、她、她伤心辞赵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
“她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晋阳。”
“返晋阳,过宫墙;绕回廊,近椒房;月昏黄,夜生凉;泣寒螀,绿纱窗;不思量,不思量……”
乐声至此,戛然而止。不明所以的江若柔轻轻抚掌,准备叫好,却发现晏清、晏渚、晏月姐弟三人,出奇的沉默。她忙住了手,抬眸望向失神的晏清。
晏渚圆润的脸上,仍挂着得体的笑,但那笑意不及眼底:“陛下觉着,这杂戏《章台柳》,唱的怎么样?”
晏清面色如常,闻言,不咸不淡地开口:“不错。看得出来,魏王有心。”
“陛下言重……”晏渚见他这样冷静,知道他心中膈应,难免生出些报复的快感,“既然陛下喜欢,那臣弟就将这班人送给陛下好了。正好千秋节在即,臣弟不知道该送些什么。”
“陛下富有四海,臣弟每年送贡礼,都绞尽脑汁。这下,倒是歪打正着,还望陛下不要嫌弃。”
见魏王在皇帝忍耐的底线上来回踩,晏月倒不禁对这个幼弟有些刮目相看。当然,不是欣赏,是同情。
太后再喜欢晏渚,但晏清才是大夏的主人。若是有一天兄弟阎墙,落败的必然是晏渚自己。君臣有别,可惜,魏王晏渚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有恃无恐一般,非要在深渊的边缘徘徊。
“……”晏清起身,扫了一眼掐着腰间软肉,笑容无懈可击的晏渚,不发一语,转身离去。
见晏清率先离开,留下自己,江若柔有些慌。但帝王的不怿,她看在眼里。更何况,皇帝可以不打招呼就走,因为没人能治天子的罪。可她作为皇后,却不能失礼,给晏珩添麻烦。
所以,她慢慢站了起来,温吞地开口:“许是陛下忽然想起有什么事,先行一步。这戏也看完了,昨日将士们进献的野味还有不少,庖厨处理好存在上林苑的冰窖里。听说皇姐喜欢吃这些,不如叫人取出来做烤炙当午膳。”
晏月自无不可:“皇后娘娘安排就是,客随主便。”
晏渚摆摆手,道:“臣弟昨日已经吃腻了,就不叨扰了。不过琦儿喜欢,叫她来就是了。”
江若柔闻言,笑着点头:“如此,本宫就不强留魏王了。”
“臣弟想起来,也有些事需要去做,就先告辞了。”晏渚朝晏月虚一拱手,亦是转身,带着心腹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皇姐……”目送晏渚离开大厅,江若柔不由将好奇的目光放在安坐的晏月身上,“陛下刚刚……这出戏……”
晏月抬手,止住江若柔张张合合的樱口:“皇后娘娘,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不知道就没有烦恼,亦不会被殃及。”
晏月说的高深莫测,江若柔只能堪堪止住好奇。准备回去之后,再与晏珩商量。
“陛下!”晏清步履匆匆地逃离,张华紧随其后,却仍用心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见晏清走到余威尚在的秋阳下,走到没有白玉石围栏的锦鲤池旁,他忙惊呼一声。
晏清猛地停住脚步,游泳的锦鳞闻声受惊,摆尾搅得池中碧波荡漾。碧水中映着他恍惚的影,晏清双目失焦,水中的一切在眼中愈发模糊。
“魏王其心可诛,陛下可千万不能上了他的当……”张华见晏清站定,提心吊胆揣着的一口大气,这才喘出。
“其心可诛……精心排出这样一出戏来,就为了诛朕的心么?”晏清定睛,池中水波回复了不兴的模样,眼底方才晃动的倒影也愈发清晰起来。
“你说,魏王他这是……存了什么心思?”晏清气息有些不稳。
张华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身形微动的晏清,垂眸低声道:“回陛下,奴才……不敢说。”
“不敢说……”晏清不让他扶,转过身,负手道,“那你就是知道了……你不说,朕也知道……”
“陛下……”张华躬身,“陛下不要气坏了身子,太医开的丸药,以温水冲服效果最佳,您先回去……”
“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晏清不以为意,“少则一两年,多则三四年,时间不多不少……”
张华将姿态放得愈发的低了:“陛下春秋鼎盛,定能活到百岁。”
“百岁……”晏清冷笑一声,“无稽之谈,朕不信。况且……活到百岁,还来得及在黄泉路上,追上她再见一面吗?”
“……”张华闻言,自觉的沉默了。
有些事,李鹂知道,入宫稍晚的江若柔不知道。如今待在晏清身边,还能知道那件事的人,也不多了。内侍换了一批又一批,唯独自幼伺候晏清的张华,避开大浪淘沙,真正留了下来。
“既是太宗时的宫廷秘辛,母后与孤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晏珩闻召而至,听江若柔讲完前因后果,思索片刻,沉吟道:“父皇既然没有想让我们知道,那我们继续当做未觉即可。吃亏的是魏王,得利的是孤,至于什么缘由,不必刨根问底。”
江若柔倒是十分好奇:“话虽如此,但本宫担心……魏王也会利用此事,对付你。”
“他已经对我下手了。”晏珩抬了抬受伤的胳膊,没好气道,“连晏琦也学着他来坏孤的好事。”
“魏王有太后护着不说,而且他在暗你在明,多少会吃点亏。”江若柔想起晏珩狰狞的伤口,不由面色一白,“珩儿,你要好好养伤,听你舅舅的话才是,怎么今日还跟她比射箭?”
“母后消息比孤想的要灵通。”晏珩有些意外,但眨眼恢复了淡淡的语气,“孤清楚自己的伤,不碍事,母后不用挂念。倒是姑姑想要分一杯羹的心思,要尽力满足。”
“长公主想让太子妃协理后宫。”江若柔温声细语地讲,“并无不可,宫中的事务实际上都是你在管。你看看,将你的太子妃放在哪,才好安长公主殿下的心?”
“姑姑既然动了念想,那就将计司的部分事务交给阿婉好了。”
“这样做……是不是过于草率?”司计司管理后宫账务,是皇后下辖六司中最重要的一司,没有之一。江若柔虽不理实事,但也知道司计司的重要性。
晏珩倒是不在意这个,今时不同往日,她没有必要防着陆婉。属于皇后的大权,一点一点还给她本就在情理之中。
况且,司计司里的人都已让她换了一波。所以,这个有司无论在谁手中,结果都是一样。只要皇帝不加干涉,那晏珩就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无妨,这样姑姑才能更加信任我们,回头对付起魏王和晏琮来,也就更加容易。”晏珩轻描淡写地说服了江若柔,沉默片刻,又道,“宫中线人今日来信,说……晏琮与李鹂,昨天夜里偷偷见了面。”
“什么?”江若柔惊讶地睁大眼睛,道,“李鹂不是被禁足甘露殿吗?没有陛下和本宫的允许,怎么能和晏琮见上面?”
“母后不要忘了,太后尚在宫中。”晏珩冷静地分析道,“魏王派死士埋伏我,可惜收效甚微,自然要另想高招。晏琮被压解进京,却没有按他设想那般的死在天牢,好做局嫁祸于我。棋子没有尽其用,他不会甘心的。”
“趁着围猎,我们都在行宫里,让太后帮助晏琮与李鹂见面,正好可以煽风点火。李鹂恨母后夺位,晏琮恨儿臣夺妻,朝中废太子党羽尚存,她们要是想做些什么,这十几日,也足够绸缪了。”
◎作者有话说:
十在:今天不行!
晏珩:哪天都行!
陆婉:不准你行。
南城:呼呼呼呼……
注:
有改动
马致远《汉宫秋》:毡帐秋风迷宿草,穹庐夜月听悲笳。控弦百万为君长,款塞称藩属汉家。
马致远《汉宫秋》: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