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好似总会带着私自的迷惑性, 幸福的越发幸福,痛苦的越发痛苦。
宫变前的岁月, 应当是小公主最为无忧无虑的时光。
父皇盛宠母后, 所以宫里皇子公主并不多,也没有人能够撼动皇后的位置。
皇后一共育有两儿一女,长子出生便被立为太子,稍长一些, 就跟着朝中老臣开蒙。
幼子体弱, 不常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最小的女儿, 自然是千娇百贵的小公主。
池央的太子哥哥, 因为最为年长, 所以显得最是沉稳。
他仁慈聪慧, 好学上进, 手里总不离书。看着弟弟妹妹玩闹时, 唇角总噙着温润的笑意。
如果没有那场宫变, 他一定能成长为合格的君主。
但最终,少年用尚未宽厚的脊背, 挡在族人面前, 死于冰冷的利剑之下。
池央的二哥哥, 燕朝小皇子, 不像太子那般日务繁忙,又因年岁最为相近, 所以在宫里陪池央的时间也最多。
她对池昼的印象,是衣襟上弥漫的淡淡草药味。
小公主幼时贪玩,不喜欢被身边的宫女看管, 老是悄悄跑到无人所知的地方藏起来, 等着大家来找她。
有时候藏得深了, 一躲就躲到天黑。
很多时候,都是池昼先找到她,然后无奈地拍拍她的小脸蛋,牵着她的手回宫。
“皇兄,”小公主好奇地问,“你怎么总是能找到我呀?”
风将那点药香扩散开来,萦绕在鼻尖。
月光照出两人的影子,她用脚悄悄踩了踩。
池昼摸了摸她的头,轻笑着回答:“因为皇兄是嘉阳的哥哥。”
“哥哥,不论什么时候,都会找到妹妹的。”
明月依旧是当年的明月,地上的人,也依旧是当年的人。
似乎变了许多。
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他还是来找她了。
池央眨了眨泛起湿意的眼,轻声喊:“皇兄。”
短短两个字,却说得恍若隔世。
身畔的齐盟疑心自己听错了,诧异问道:“殿下说什么?”
池央只道:“开城门。”
城门轰然向两侧拉开,两匹马疾速跃进其中。
停滞多年的命运齿轮,终于再次转动。
-
书房里。
桌上的灯烛轻轻跳动,烛火微晃。
逐玉懂事地拉走了一肚子疑惑的齐盟,房里只剩下池央和池昼相对而坐。
血缘当真是种很奇妙的东西,之前齐懿他们见到池昼,只觉得两人似有几分相似。
而当他们面对面的时候,便宛如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池昼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他目光盯着面前的茶杯,仿佛那杯身上的花纹很是值得考究。
心跳得快而急,已经很多年不曾感受到过这般紧张的滋味。
他不敢看对面的池央,不敢接触到她的眼神。
更,不敢开口问一句。
这些年来,过得可还好吗?
想说的话在嗓子眼打转,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后,先打破安静的人,还是池央。
“皇兄,”她微笑着问,“离开皇宫以后,你的医术可有精进?”
池昼一愣。
他低低应道:“……还不错。”
“能再见到皇兄,”池央的声音轻得似是叹息,“实在是太好了。”
这句话,就像带着尖锐的刺,径直扎进池昼的心头。
他忍住酸涩,“嘉阳……”
池昼终于抬起头,以目光描摹着对面少女的面容。
这几年来,他睡得不好,晚上总是常常做梦。
梦里有很多年前的月色,也有宫变那晚的血光。
他站在那间破败的草屋,遥遥远望朱砂色的宫墙。
想象着,那被困在其中的小公主,现在该变成了什么样子。
一岁又一岁。
她该是长高了,瘦了,也更漂亮了。
那些迷雾朦胧的梦里,嘉阳其实并不常出现。
池昼总觉得,那代表着嘉阳在怪他,才不肯入他的梦中来。
如今人真真切切地出现在面前,他不敢眨眼,生怕这只不过是场幻境。
眼眶泛起淡红,池昼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碰碰池央的头发。
又在半空中颓丧地停住。
“嘉阳,”他哽咽着,“抱歉。”
“哥哥来晚了。”
很多年前,调皮的小公主藏在角落里,等得哈欠连天的时候。
小皇子拖着缓慢的步伐,终于牵住了她的手。
每当小公主气嘟嘟地抱怨:“皇兄怎么才来呀!”
小皇子便会低着头,带着歉意地笑:“嘉阳莫气,是皇兄来晚了。”
落在桌上的手指忽然被一阵柔软覆上,池昼抬眼,是池央握住了他的手。
明亮灯烛映着少女的眼瞳。
她笑着,一字一句地说:“但哥哥终究找到我了,不是么。”
池昼顿了顿,反握住她的手。
他握得极紧,沉声说:“嘉阳,皇兄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这几年来,过得很辛苦吧。”
“以后的风雨,皇兄都会和你一起度过。”
……
……
齐盟得知池昼的身份后,连声喜道:“真是苍天有眼!”
竟然还有一丝皇族血脉留存了下来。
而且是皇子!
他惊喜地打算向另外的将领告知此事,这样,更能名正言顺地发动兵变。
但却被池昼拦了下来。
齐盟皱眉,疑惑地问:“殿下为何阻拦我?”
池昼说:“燕朝的代表,有嘉阳一个就够了。”
他知道齐将军的打算,无非是希望这场战役结束后,由他来登上皇位,更为合乎礼法。
可池昼知道自己,他根本没有半点从政的天赋。
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他也只醉心草药,别的功课都只是草草了事。
而且,这不公平。
嘉阳独自撑了那么久,谋划了那么多事。他怎么能一出现,就抢走属于她的东西。
齐盟犹疑地道:“可是,可是那位毕竟只是公主……”
“齐将军,”池昼打断他的话,“我姓池,她也姓池,这就够了。”
“这世间,总要有人做不一样的事。”
他看向外面苍茫的原野,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你且看吧,嘉阳虽是女子,但半点不比旁的男儿差。”
“而我,”池昼轻笑,指了指自己的腿,“只是个瘸子罢了。”
齐盟明白他的意思,也看出他绝对不会反悔,叹道:“臣,依殿下所言。”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南方,那是皇城的方向。
光好像都跟着融进了眼眸中,成了灼灼的烈火。
“北境的风很大,定能吹到南边。”
-
齐盟和池昼谈心的时候,另一处,池央和逐玉也正坐在一起聊天。
今晚的月色极好,池央便让逐玉带她去屋顶上赏月。
逐玉轻功好,牵住她的手,脚尖轻点便飞身而上,带着人稳稳地落到屋顶。
两人寻了处地方坐下。
池央捧着头,望着天边皎洁的明月,眉眼轻勾。
她问:“不走了?”
逐玉不答反问:“你希望我走吗?”
池央说:“自然不。”
她便跟着理所当然地道:“那我便不走。”
池央笑了下,转过头来看她。
看得逐玉不自在地避开视线,想了想,低声问:“你就没想过,若是我不回来了呢?”
“唔。”池央做出沉思的样子。
她轻笑:“等我打败了顾临修,就派人全天下地找你,天涯海角也定能寻到你的踪迹。”
“为何?”
“因为我说过——”池央抬眸看她,墨瞳深幽如海。
嗓音放得轻慢,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你进过我的宫殿,上过我的床,便是我的人了。”
“我的人,自然只能留在我身边。”
小公主的话说得太认真,让逐玉一时都分不清是不是玩笑话。
“我的人”三个字,让她莫名地耳热起来。
逐玉别过头。
半晌,她轻声道:“给我吹首叶笛吧。”
手掌向旁边摊开,是枚翠绿的叶片。
逐玉有些羞涩,又有些轻柔地添上一句:“很好听。”
池央从她手上拿起叶片,笑着应好:“阿玉提的要求,我当然不会拒绝。”
逐玉脸上微热,悄然瞪她一眼,又迅速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收回视线。
屋顶上,明月相照,对影成双。
有清凌凌的叶笛声,落进无数人的梦中。
逐玉的姿态不由跟着愈发放松起来,她用余光瞥过身旁的人,心像是泡在杨柳阁时的温泉水中。
安宁又温暖。
她清楚明白,这样的感受,是噬忧谷不能带来的。
任何人都不能。
只有小公主可以。
-
逐玉想留在池央身边,就得展现出自己的价值。
池昼好歹还有一身医术,可以做个随军的大夫。
她思来想去,觉得她也就只有一身功夫还算看得过去。
于是逐玉找到了齐盟,直言道:“齐将军,我想入伍。”
齐盟第一反应是猛地摇头:“胡闹!军营里从来没有女子入伍的规矩!”
话音落下,他又愣了愣,想起了之前和池央的对话。
“皇城中的闺秀,大概终其一生都很难见到北境的风沙。”
“北境的女子,也应该难以想象江南的秀丽。”
“如果她们都有机会走出四四方方的宅院,我想,她们应该也和我没什么不同。”
“就像……就像阿玉。”
他轻咳一声,看着逐玉,认真地说:“北境苦寒,所以我对将士的要求都很严苛。”
齐盟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犹疑:“入伍很苦,你确定吗?”
逐玉毫不犹豫:“确定。”
这下,齐盟反而有点欣赏她了。
或许公主和皇子殿下说得没错,若给女子更多的机会,焉知她们不能一试呢?
“好!”齐盟道,“不过,毕竟没有开过这个先例,所以,你需要通过我的考验才行。”
逐玉问:“什么样的考验?”
很简单,齐盟说:“打。”
军营里不信奉花里胡哨,只要打服了,就绝不会有别的话再说。
其实这也是齐盟为了逐玉好。
按照逐玉和池央关系,他自然不能将人随便安排个小兵的位置。
但如果空降比较重要的官职,加上她是女子,自然会引起很多人不服气。
只有逐玉展现出绝对的实力,才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效忠。
所以,齐盟安排了一场竞技比斗会。
只要逐玉能够站到最后,就算成功通过考验。
消息传到池央耳里时,她只是轻诧地挑了下眉,便将一切了然。
“好,”她微笑,“到时我一定会去观看的。”
齐盟心里本来还有几分惴惴不安,见池央似是完全不介意的样子,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道:“殿下明察,臣并非是想刻意针对殿下的人。”
虽然不知逐玉究竟是什么身份,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小公主跟她很是亲近。
“我都知道,齐将军依照自己的行事方法便好。”
“而且,”池央说,“我想,逐玉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
将考验的事情答应下来以后,逐玉转头就去找了池昼。
她身上的伤还没全好,她需要尽快恢复全部的实力来迎接挑战。
自从宫变以后,池昼性情大变,除了池央的事,旁人都难以触动他的心弦。
见状,难得地蹙了下眉。
“逐玉姑娘,在噬忧谷时我就有告诉过你,你的伤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逐玉面不改色地说:“从噬忧谷赶来北境的路上,已经算是静养了。”
池昼:“……”
“我需要通过齐将军的考验,”逐玉凝望着他,“我需要站在她的身边。”
她是谁,不言而喻。
“你可以贴身保护嘉阳。”
逐玉说:“这不够。”
刺客应该隐于黑暗,但她想变得更强一些,更耀眼一些。
如此,似乎才算有资格与小公主并肩。
大夫最讨厌的,就是这样不听话的患者。
池昼轻摇头,叹道:“罢了。”
他从房中的包裹里,找出一堆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草药,嘱咐逐玉每晚睡前用这些药材泡上一个时辰。
“会有些疼,需忍忍。”
逐玉颔首,将那些东西抱在怀里,郑重地道:“多谢。”
晚上,逐玉回房后就按照池昼所言,将药材放在浴桶之中。
她脱下衣服,沉入漫着药香的水中。
后背上结了痂的疤痕交错,因为肤色太白,便显得更为可怖。
但她不在意,更不后悔。
密密麻麻的噬咬感从和水相触的地方传来,疼痛感一层叠过一层,像是将那些伤口都再次血淋淋地撕开。
逐玉脸色微白,边默默运转着心法,边咬牙忍受着。
书里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而她现在所经历的一切痛楚,都只是在为未来铺一条明坦的路。
她本来只是个可以被随便丢弃的药人,后来又是见不得光的刺客。
是小公主告诉她,她的人生还有别的活法。
所以,要活着。
活着和小公主一起,看这世间升起朝阳。
……
……
比武演练的那日,是个明丽的晴天。
因着齐盟先前已经将事情说了一遍,来跃跃欲试的将士们不少。
逐玉站在比试台的最中央,底下围着一圈一圈摩拳擦掌的将士。
她没看这些人,目光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在那里,是池央和池昼。
触到她的眼神后,池央朝着她轻轻弯眉,露出一点笑来。
霎时间,逐玉只觉得心头骤松。
她跟着唇角略略提起,勾起不熟练的笑容。
一闪而过。
齐盟朗声宣布:“比试开始!点到为止,想要上场挑战的,都一个个地来!”
“我先!”立刻便有人响应,干脆利落地跳上比试台
“这是我手下的得意将领之一,”齐盟微微一笑,“逐玉,你可要小心了。”
逐玉手持长剑,沉声应道:“好。”
宣布开始后,两人迅速纠缠到一起。
逐玉的剑极快,随手一挽便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剑花。
应战的将领胜在力气大,但显然不太灵活,有些艰难地应对着。
半銥譁晌,逐玉眸光一凝,率先找到对方的破绽,长剑直直刺过去。
众人心头一紧,长剑在离只有半寸的地方停下来。
逐玉收手:“承让。”
将领摆了摆手,气喘吁吁地道:“是我输了。”
他对着逐玉拱手,输了也没怒容,反而爽朗地一笑:“妹子真厉害!”
这下,下面的人顿时再看向逐玉的目光,顿时少了许多轻视。
这世界便是如此,只有有足够令人尊敬的力量,别人眼中的强者,又分什么男女呢。
但也更加激发了底下人的好战心,争先抢后地上比试台。
见状,池昼皱着眉:“车轮战,恐怕有些悬。”
池央却道:“不,阿玉会赢的。”
台上少女眉眼清丽,眼神坚毅。
她握剑的手微微地轻颤,却依旧站得很直。
“因为她是逐玉。”
池央轻笑:“是我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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