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绣斜枕着脑袋, 深眸透露着些许疑惑:“穆家如此笃定阿娘就是元武后人?”
萧好早知道这人不怕天不怕地,世上好似没有什么能束缚她的东西那般,觉得她是百无禁忌的胡人女子, 可胡人并没有想象中开放,多是一些饮毛茹血或者为人诟病的陋习。
她知道特殊的不是胡人, 而是上官绣。
阿官山初见时, 她便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安于现状的主。解决温饱只是她最低的要求。
那时萧好就好将这匹藏有野心的母狼带回中原, 她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如今看来小小的一个总兵都屈就了她。
青州安抚民心一事,她便很有一套。
假以时日,再给她一个比青州更大的地方, 她是否亦能像现在一样牢牢把握人心?
萧好盯着她不语。
上官绣察觉到她走神,她没有提醒她, 像是聊着件窸窣平常的事一般。
她垂下目光落在萧好脸上:“穆小姐会愚蠢到仅凭一家之言, 便认为我是元武后人?”
“要是我没记错, 当年阿爹和阿娘去世族内行的是河葬, 穆五即便想证明也找不到遗骨,即便找到, 她又如何妄下结论认我为嫡脉?”
萧好勾了勾唇,温声道:“穆五没有那么傻,不过她确实亲口承认你就是元武传人,否则不会通过阿拉真叔叔之口揭开这份身世。”
“也许她找到些依据, 却没有办法再深究下去,并且那些依据已经足以证明有一半的可能性。”
“对现在穆家来说,一半就足够了。”
上官绣听得眉心忍不住跳了跳:“这么说来, 我的移影枪很可能出自元武家。”
她将上次在军狩遇见穆五, 还有赠送她卓月的事告诉萧好。
萧好亦扶着额头, 陷入沉思, 不过她很快低低笑出声:“如此便有意思了。”
“或者你该问问打听一下穆家有没有找过其他阿官部族人,证明老夫人的身份。”
至于上官绣的身份根本不需要去深究,阿官部上下都知道她是老首领和老夫人亲生的,只要证明了老夫人的身份,上官绣的身份自然可以得到确认。
上官绣眨了眨眼,清澈的眼神看着她:“那还有一个问题在如今胡人盛势的世道,楚人显然已经是一盘散沙,可奇妙的是一个凌云阁却能将你们蜂拥蚁聚绑在一块,不得不说,凌云阁的话语权确实很高。”
萧好为此表示遗憾,中原各地势力仍旧坚实,只是都没有逐鹿中原的本事,可楚人已经普遍缺乏对李氏皇室的信心。
准确来说大楚早已经失去人心。
再如何拼凑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昙花一瞥罢了。
“先帝的离去,让最后一点人心都散了。”
复杂的语气,不自觉柔下来的柳眸,萧好提起先帝都会露出这个表情。
上官绣沉了沉眉,她目光不明,不动声色道:“你继续。”
萧好调整一下情绪,眉心动了动说:“如今保龙一族还能因为凌云阁高手云集,本就是个微妙的平衡,就如当下时势一般,只要葭州和西凉州的保龙一族作为连结两地的桥梁,西凉军的铁屠军,总兵与督帅自然会给几分薄面。”
“另外丹州胡人和纪州对我们两地虎视眈眈,外在因素亦将两地不得不加强合作。”
“而西凉州总兵和督帅都是保龙一族的分支,他们的母族便是凌云阁,凌云阁仅剩的保龙法统,未来势必会在成为狼烟聚诸侯的风口,无论是谁葭州还是西凉州,一旦重现凌云阁先辈拥立李、太、祖、的丰功伟绩,那么下一任必定是开国天子。”
“葭州以我父亲为首,是旧皇党,而西凉州则想再立太帝另创新朝。”
听起来两方都没有对错,只是因为立场不同,他们的愿望都是希望十二州统一,四海升平。
只是在择谁为主相互对立罢了。
上官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旋即神色认真道:“那么听起来,凌云阁搞情报反而只是锦上添花,真正的支柱却是凌云阁保龙一族择主的权力。”
萧好兴致盎然地注视她道:“楚人各州士门遗强都认同凌云择主的现象,否则本该敌对的两方不会在派遣人才入阁时默契地保持平衡。”
因为互相认同凌云阁,所以认同感赋予凌云阁权力。
上官绣没想到原本最保守的地方,反而微妙地架起了楚人间沟通的桥梁。
若是能利用好,何尝不能将中原大地万万楚人团结一起,一旦楚人团结在一起,胡人的时代便会加速衰亡。
更别说胡人盛势却只是分裂各地,还没有统一的能力。
先入驻的胡人贪图享乐首先拔掉了自己的獠牙,已经不可能再更进一步。
唯一有能力的北草原如今已经被林朴子和田震牵制住。
那么胡人没落的轨迹已经出现些征兆。
上官绣听完不禁感叹,她支起身盘坐在棉被上,道:“这么一来穆氏突然要认我回凌云阁的目的,也是为了加强自己择主的权力。”
“你刚才说过一般情况下,凌云阁不会越过皇帝做出僭权行为,那乱世应该属于特殊情况?”
此话宛如一滴水珠砸在琴弦上,绷出铮一声,令人发现这弦外之音。
萧好忍不住捻起指尖,点了点她的脑门,赞赏道:“聪明!”
旋即她脸色沉住,目光灰茫茫,晦暗不明。
“鏖战之时,凌云阁允许特权特办,所以穆氏必须比我要快一步占领上风,主动打破凌云阁的平衡。”
哪怕最后证实上官绣并非元武后人,穆氏那边也会硬要她成为穆氏口中的后人。
上官绣感觉自己是猝不及防被人认出豪门千金,然后卷入豪门漩涡,成为以假乱真的棋子。
她忍不住捏住萧好的手指,自我嘲讽道:“在大小姐眼里我长得很像你棋盘上的白子吗?”
萧好目光顿时清明,拨云见日一般,阴霾散尽:“到底是我将你带进中原,我需要为你负责。”
“穆五认你事在先,我顺势而为推动在后,此事确实和我脱不开关系,你若是为此恨我,我也会接受你的恨意。”
上官绣向来都看得开,在阿官山旧址,她警告萧好就是不喜欢她隐瞒自己,将自己当成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棋子。
可现在她虽然又被她摆在前线上,却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可以明确知道形势的一个筹码。
“凌云阁决定我为青州总兵,亦是你在与穆氏博弈下的结果?”
“西凉州贪图青州,却不得不收起爪子,而穆氏则必须将你扶上青州,让你中立青州完全倒戈州衙的一个旗帜。”
上官绣深眸闪烁,不动声色地移开,突然明白为什么州衙一直提防她?
大概和萧好一样早就看出她不是那种安于现状,野心勃勃的家伙。
难怪钦差走之前特地提醒她,州衙不是所有人都针对她,还是有支持她的人。便是有拉拢之意。
不过穆五显然先州衙一步将卓月送给她。
可穆五也应该知道,萧好比任何势力都快人一步,甚至她已经成为上官绣无法袖手旁观的存在。
穆五替上官绣认下阿拉真,虽然手段强硬不怎么考虑个人意愿,但确实让上官绣收到了一些好处。
至少从认亲开始,上官绣的心态上已经有些细微的变化,那就是对当下局势所造成的困境都有迎难而上的斗志。
“萧好,谢谢你替我解惑。”
萧好注视着眼前心有乾坤的女人,她欣慰的同时又有些落寞道:“以后我要同另一个女人竞争了。”
“拥有你的日子怕是一去不返了。”
即便上官绣知道这不过是她平常一般的调戏撩人的话语,可她的胸腔还是如鼓一样振颤着,她忍不住侧过身子,悄悄抚上自己的心口,缓缓吐气压住自己的悸动,眼眸缱绻正好撞进萧好的眼神。
对她是肆意地纵容,顺从得不像话,信任得不分青红皂白。
背后都是对萧好无止尽的宠溺。
萧好眼睫微微一动,悄悄藏在身后,指尖不同以往,今日似乎隐隐发烫。
许是察觉到一丝她控不住的气氛,萧好适时下床,她背过去伸伸腰,一双柳眸的情绪跳了跳,泛起点点涟漪。
“我在青州还有点收尾没有清理,先出去了。”
“嗯。”上官绣不自觉放缓声音声送她,就好像居家的内人一样习惯性地嘱咐出差的另一半:“再忙也不要忘记吃饭。”
“晚上回来一起吃饭。”
萧好瞬间恢复先前的豪放不羁,她打趣道:“看样子你想把我养胖。”
“就和上次一样直接动手劫亲,现在又要用其他方式让我嫁不出去。”
“上次是意外,我以为你是被强迫的。”上官绣兴许察觉到萧好的一丝不对劲,她没有多想只是撇嘴小声抗议道:“还有不要背对着,调侃我。”
萧好还是没有如愿转身,她走出房门,脚步快得有些难以察觉的狼狈:“好了,今晚我回来吃饭,也是时候给你庆祝一下。”
她飞一样地离开萧府。
上官绣从房间出来就不见她人影,还纳闷,她怎么走得那么快,好像是有人在后面撵她一样?
上官绣没待多久,她转身又回房拿了钥匙,然后回了军营。
正好抽空安排一下阳城的相关事务,再打听一下阿桑公和阿丽婶那边的消息。
阳城卫所近几日频繁传来消息,一些是祝贺上官绣成为青州总兵,一些是问候,还有一些是阿丽婶和阿桑公来的整叠信。很厚。
上官绣得知图尔亦升官接替她担任彭城校尉的一职,她为手下感到开心,同时收到罗彤那边注意祝桥的一些动向。
听说祝桥决定改道,希望借青州的路用一用。
他倒是反应快。
上官绣采取延后再议的手段,让祝桥先着急一段时间,等过了第一次夏收,通过他的请求。
最后便是阿桑公老夫少妻的问候,还提起穆家派来特使和画师来确认上官老夫人的相貌。
那位穆家特使还拿着本尊的画像给阿桑公夫妇对照。
只不过那副自画像是少女时期,草原上也没有画技精湛的人记录老夫人的样貌,所以只能靠族人辨认。
本来阿丽婶已经确定特使带来的画像,就是老夫人,
可阿桑公却说只有三分像。
穆家特使怕误事就多问几个人,没想到问完,阿官部上上下下万余人却后悔了。
因为一会儿有人说眼睛不像,一会儿有人鼻子不像,还有人说应该对照首领的脸比对,因为首领跟老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还有人说老夫人比较长得比较秀丽,但性格好爽,首领是比较俊丽,眼睛完全继承了老首领那对鹰隼眼,上半脸像老首领,下半脸像老夫人。
真是一万个人眼中的一万个老夫人和上官绣。
穆家特使被你一言我一语地给搞懵了。
最后还是阿丽婶主动交付了一些老夫人生前赏赐给她的遗物,有青藤胭脂盒,飞鸟橡木梳,琉璃银镜等等东西。
穆家人当场认出这是西凉州的工艺。
阿桑公还拿出老夫人曾经赏给他的犀牛角吹哨。
穆家特使仔细观察吹哨,金漆已经脱落褪色,露出褐白斑点,从工艺可以辨认成是南洋某小国的贡品。
穆家特使终于松口气证实老夫人应该就是离家出走的元武大小姐。
否则她怎么会拥有这些贵重的物品?而且还出手大方,随随便便就赏给别人。
这点倒和穆五小姐描述的一样:表姑生平喜欢一些稀奇古怪之物,出手阔绰,时常将一些玩腻的贡品打赏给亲信。
而且表姑是个霸道,特立独行的人。不喜欢被掌控。
这也是为什么老首领会成为妻管严的原因?
根据阿桑公的描述,老首领曾经想抢老夫人当婆娘,结果被老夫人暴揍一顿,然后脱光他的衣服让他在大冷天的草地上学牧羊犬叫。叫了三天三夜,差点冻死才获得老夫人原谅。
而二十年前执行的阿官部规矩,和老夫人在穆府内定下的规矩一模一样。
沿着阿官部日常和行为,特使找出了老夫人曾经留下的痕迹,确定她是元武传人的身份。
并且此事已经传回穆家。
最后穆家特使已经不需要比对画像,便高兴地回西凉州。
现在估计整个凌云阁都传开了。
上官绣心里其实还有一个疑惑,那就是穆五找回元武传人不就顶替她在凌云阁的地位?她真的就甘心?
还是说此人牺牲奉献的精神大?
萧好那边没有过多评价穆五,只看她慎重对待穆五的态度,便知穆五亦非什么良善之辈。
这么看来穆五的行动完全是穆家的意思。
她收起所有信装在一个镂空的小圆盒中,恰好阿拉真走进营帐,此时他已经康复,整个人也精神抖擞,练兵时还能多加半个柱香。
“首领,听说阳城那边来消息了。”阿拉真下意识摸摸腰间的紫红鞭,神情透着一股自豪之色。
上官绣注意到便将信给他看看,然后才道:“叔叔,我放你七天假回阳城看看,顺便将看看族人当中有没有人要跟着回去,再来青州时,就将一些愿意来青州的族妇们带过来。”
阿官部族人跟着她出生入死,她该为他们的妻儿双老多想想。
阿拉真立即拍拍胸膛保证道:“交给我,对了,云栏山和坤县那些新兵该怎么处置?”
上官绣可不会放过好不容易收服的新兵,她来回踱步想了想,最后决定道:“他们当中多是青州难民,可以分批带到军营。”
“还有住在阳城的那几万难民愿意回来吗?”
阿拉真摇摇头:“我听图尔老弟说多数不愿意再回来,而且青州去阳城的也不少。”
“不过那里有吴守将在,您不用担心。再不济还有田少将军帮忙。”
“对了,您的徒弟赵青今天刚来青州,正在营外等着,您要见吗?”
上官绣算了算自己的手下,徐琪需要处理花城的齐兵,赵青已经是青州左副将军,暂时没什么事安排她。
她吩咐阿拉真:“叔叔就让赵青去监督阳城新兵来青州。”
“暂时将商路交给吴策与罗彤处理,尤其是罗彤,过路的商人就交给他盯着。”
另外跟她出生入死过的百长们,也该一级一级升上来,千户百长,她还能亲自任命,多给他们安排好。
还有胡铁三就让他继续看管坤县到阳城的治安,给他请命一个千户吧。
想道胡铁三一个人能看住五千人,证明他的能力更倾向守营与维持当地治安,跟吴策可以一拼。
“还有胡铁三,让他在守营千户,与田震互相协防。”
这样坤县阳城云州彻底连在一块,再到青州,她控制的地盘已经达到一省三县的面积。
阿拉真不断点头,然后他还拿册子记了下来。
上官绣没有忘记胜眉堂,她打算将胜眉堂总部设在青州,阳城胜眉堂可以继续开着,以后争取将胜眉堂开遍九州大地。
上官绣面面俱到几乎都安排好了。
还特地放权给罗彤和图尔。
图尔那边她不用担心,祝桥那边她暂时压着,罗彤只需要盯着不会费太大劲,河山商路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上官绣便着手修复商税,创建阳城商团,推行累进税,她将写好的策划书都交给阿拉真。
让图尔领着罗彤一步步去实施,失败也没关系,到时再想办法跟进。
她现在身兼数任,无论商路粮食还是税制,只能先开个头,埋个种子,等待它生根发芽。最后开花结果。
这些都是循序渐进的过程积累。
“暂时就这些。”上官绣送阿拉真出军营,两人默契地改口,她又叫回他的本名。
阿拉真便离开了军营。
正巧徐琪被一队人用担架抬进青州营,由于是左将军受伤,在士兵堆里引起不小的震动。
“谁敢打总兵手下的人?他们不要命了?”
“听说是花城那些家伙。”
“花城的齐兵不是齐家表侄的阵营,明明是堆俘虏,他们怎么敢对徐左将军动手?”
“就是说,我们是总兵亲手点的青州兵,他们算老几,竟敢打长官!”
众位寸头卫兵窃窃私语,很快百户们一拥而上,迅速推开围观的卫兵清出条通道,在看见主账的方向,卫兵们自觉后退几步站成一排,就跟受检阅一样。
上官绣的身影刚出现,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正身军容,昂首挺胸。
上官绣穿过人群,走到担架边,看见徐琪手臂吊着夹板,满脸痛苦的样子,见她来了,顿时激动地语无伦次:“总兵,我...。”
她示意徐琪不要着急慢慢来,因为她并不觉得徐琪处理不来花城的齐兵。
除非有人在花城那边搞小动作。
徐琪立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告诉她花城发生的一切。
原先他已经进花城准备好改编齐兵,连升官的花名册都准备好了。
花城突然就变卦了,以齐田方一个远方侄子为首竟敢拔剑,他一出刀就将对方杀了,然后砍下头颅杀鸡儆猴。
原本齐兵们已经乖得不得了。他们连武器都没有还怎么反抗?
结果只是过了一晚,竟然有上百齐兵拥有骑兵装备,当场就冲着他的人头过来,要不是还有愿意归顺的齐兵掩护他撤退,他的小命可能就交代在花城了。
上官绣的深眸上下观察一下徐琪的伤势,除了手骨折,还有肩膀也被砍了一刀,靴子腕处破开的地方是一道整齐切口。
要是没躲开,徐琪估计会成跛子,别说当左将军,怕是一辈子都跟军营无缘。
“你安心养伤。”上官绣招手示意卫兵将自己的武器和卓月都带过来。
徐琪见她要亲自商场,他惭愧不已:“属下无能,竟然要您亲自出马...。”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事没办好并不怪你。”上官绣淡淡地安抚他,压根没将花城那点威胁放在眼里,她几乎毫无保留道:“徐家到底不甘心,他们只剩下六千人比我们还需要新兵补充,可徐家被取缔两位将军,已无权揽兵入营。”
哪怕州衙重视徐家,亦在提防徐家一家独大。
这也是为什么徐家失去民心后,州衙会立即卸磨杀驴的原因。
是时候给徐家一个教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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