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同尘【完结番外】>第60章

  普通人可能无法理解一个技女的自卑。那感觉就像是姑娘家脸上长了一颗痘,想要用脂粉拼命去遮不愿意教人看到的那种自卑。她知道自己一身脏水,比生了一颗痘更甚。并想要为自己遮掩,于是极力镇定,却无济于事。

  暮城雪问:“为什么?”

  水雨月很烦躁,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解释自己的自卑。就像有人问之前那个遮痘的姑娘:你为什么要抹这么多粉?她总不可能说:因为我脸上长了一个难看的痘吧。

  暮城雪又道:“我想带你走。”

  她又想,这人果然和那些男人都一样,来过几次就说要给她赎身了。

  真可笑。

  这想法一出,她便短暂地丢弃了自己的自卑,一下子占了上风。你不就是喜欢我吗。喜欢我的外表,喜欢我的身体,或许还喜欢在全城眼红的男人面前独占我的感觉。

  暮城雪果然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但问都已经问出口了,索性就继续说完。

  你愿意赎身,离开这里,跟我走吗?

  水雨月还是笑,她说,好啊,安阳殿下,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暮城雪心里有点慌,面上还得竭力保持镇定。水雨月继续问:安阳殿下花这么多银子,却只是待在我身边什么也不做,是为了什么呢?

  人总要有目的吧?水雨月指指自己的脸,说,进到这间屋子里的男人有很多,多到我都数不清了,有的人贪恋这张脸,还有的人想要这副身子,还有的人披着一副风雅才子的皮,以此来接近我这副琴棋书画下的皮相。殿下你看起来却是什么也不迷恋,那你图什么呢?

  她紧紧盯着对面沉默下去的女人,等一个答案。

  暮城雪说不出什么,只是重复道:“你无需管我到底要什么,你只需要知道,我可以帮你恢复自由......”

  水雨月猛地站起身来,力道太大甚至带翻了手边的棋盒子。洁白的棋子洒落一地,铛啷啷敲出一阵清脆的歌,好像宫中宴舞升平的乐响。花魁眼尾燃烧着烈焰一样的颜色,瞳孔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暮城雪望着对面满身防卫如同逼急的猫一样的女人,胸腔里忽然升上来一阵滞痛。她盯着地上的棋子闭了嘴,慢慢咬牙沉默着,怕自己说出什么错话来。

  水雨月指着自己质问她:“恢复自由?我还能恢复自由吗?外面那么多人排着队等着要看我的笑话,我往大街上一走,连卖花的都问我昨晚上爽不爽!”

  暮城雪有点急:“我能带你走,去很远的地方,你跟着我......”

  水雨月瞪着狐狸眼看她:“可我不愿意!”

  跟着你,谁他妈要跟着你?你是谁我跟着你?我是奴隶吗?还是你豢养的宠物?

  还去很远的地方。你觉得我见不得人,要把我藏起来?

  你把我当情人养吗?

  暮城雪抬头,不可置信般地望着她。

  那感觉就像是在说,你为什么不愿意?你竟然还想待在这种地方吗?

  水雨月被她的眼睛刺痛,一阵屈辱、难堪和羞耻混着血气冲上心头,刺激的她直想要逃跑。

  水雨月将自己钉在原地,用她仅剩的那一点骨子里的骄傲支着脖子,昂着头颅,费力地转开脸,把哭腔吞了下去。

  “我告诉你,我是个技女,我就是干这个的,我喜欢呆在这里......”

  水雨月觑着对面女人惨白的脸色嘲讽道:“失望了?觉得我和你想得不一样吗?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该是什么样的人?圣女吗?我告诉你暮城雪,和我水雨月上过床的男人都能绕楚京甩三圈了。你以为你是谁啊,来两次就觉得与我相熟,就以为自己有权利带我走了?”

  “我并没有这么想,我向你保证——”

  水雨月打断她:“你以为来对我说好听的话要为我赎身的人少吗?我能信哪个?”

  像是有薄薄的刀子在旧伤口上刮,水雨月一下子记起那混乱不堪又不甚清晰的三年来。场景不断变换旋转,各式各样的人,数不胜数的色,他们的脸,眼里的欲望一幕幕划过。水雨月被闪得晕头转向,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里此刻盈满了泪水,全靠眼睫托着将落未落。

  她头一次觉得暮城雪雪白的衣服好刺眼,自己被青楼侵染得满是欲望的眼睛好像一下子就受不了那雪一样的白了。眼泪在脸上肆意流淌,汇聚到花魁尖尖的下巴上,最后一粒粒滴到地板上。

  暮城雪盯着不断掉下来的水。它们蜿蜒着融在一起,慢慢绕过地上凸起的棋子,逐渐汇聚成清透的一股,然后流入地板的缝隙里,消失不见。

  “那些男人一边跟我做,一边用甜言蜜语哄骗我。他们每一个都说要为我赎身,带我出去,还我自由,可第二天早上他们一个个从我的床上爬下去之后,提上裤子,擦擦嘴巴就走,哪一个做到了?”

  “曾经有个男人,信誓旦旦地说要给我赎身,拿出所有本事让我相信他的诚意。可等到窦妈妈告诉他那要多少银子的时候,他......他......”

  水雨月卡壳了,她又记不起来了。

  暮城雪紧紧地皱起眉。

  她“他”了半天,直到脸上的泪痕几乎都要干涸了,才终于想了起来:“他那时候连裤子都没提就跑了!”

  暮城雪揣着一腔紧张而酸涩的心跳,她脸色苍白,浑身僵硬,垂死挣扎道:“我有银子,我有很多......”

  水雨月的睫毛仓促地颤了颤,脸上陡然滚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来。那些水沿着干涸的泪痕流淌,或是开辟出新的航路,最后噼里啪啦地砸在地板上。

  “你有银子,你有很多银子,你有权有势,你皇亲贵胄,你是将军你是天,你就能拿你的银子你的身份做你想做的任何事,甚至是买一个人!”

  “你拿银子包了我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又包了以后的份儿,你以为你是什么?揣着银子进来买东西的顾客吗?我是什么?躺在床上待价而沽的商品吗??!”

  她开合的嘴唇好像一朵骄傲的红花,青楼的花魁立在那里用尽全力嘶吼道:“我叫水雨月,我不是个东西,不可以用钱来买卖!”

  这些话若是放在之前说出来,她只会觉得可笑。一个□□,谈什么尊严?她和她的夜晚就是一件商品,被春欢楼标明价格,而全城人挤破头来买的商品。她清楚这一点,也无力反抗。

  但暮城雪不一样。暮城雪不可以这么做,不可以花钱去买她。

  水雨月一直认为,暮城雪是这天底下最干净的人。

  是要放到天山最高的地方,让旋转的金色阳光照耀的一捧雪。

  她买了夜晚,却从不用于欲色。她花了银子,却从未要求什么。

  她端正守礼,她清白自持,她景行含光,她冰壶玉尺。

  她给她讲外面的世界有更大的山河,给她讲一个地方有花和浪,海和沙。让被囚禁的花魁瞧见天空,瞧见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