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春日,连着下了好几场雨,空气里都拢着散不开的水汽,雾蒙蒙白茫茫一片,叫人什么都看不真切。
女人坐在门前屋檐下,怀里抱着一只长毛白猫,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摸毛。
身下的那张红木摇椅轻轻的晃动,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不时发出苍老的“吱呀吱呀”声。
不知过了多久,蒙蒙雨雾中走来一个人影,撑着红色的伞,穿着红色裙子,款式像是旗袍改良过的,她穿着就正正合适。
然而,她的脸色却很苍白,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穿得太过单薄,在这雨天被冷的。
“你这里可以纹身?”
摇椅停住,女人慢慢地抬起头,问:“你要纹什么?”
那人低下头,思索良久,才一字一字说道:“鹰和樱。”
“纹哪里?”
“背上。”
后面这个提问,她就答得很快了。
女人抱着猫,慢慢站起身,转身走进商铺,那人跟在后面。
“脱衣服吧。”
女人一指屋内一张软榻,背过身,将用具一一取出,摆放好,再拿出一细长针筒,抽取药水,来到客人面前。
那人却一手拦住:“不用麻药。”
女人诧异:“你确定?这可不是小工程。”
“不用麻药。”
她语气坚决地又重复了一遍。
女人怔愣回神,从善如流地收回了麻醉针,拿起纹身枪。
“唔——”
苍白纤细的手指扣住了用赭红色实木制作的扶手,消瘦的肩膀下意识躲闪抬起,又被另一只手无情地按下。
“别乱动,忍住。”
几声沉重的呼气吸气后,手收了回去,紧紧抱住枕在头下的软枕,将脸埋了进去,闷闷含糊的气声从里面传出:“继续。”
剧烈刺痛再度袭来,那人一口咬住了软枕一角,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下,肌肉更是不受控制地绷紧,线条流畅的后背早已水光淋淋,一片湿滑。
本是寒凉的早春,屋内却升腾起一股热气。
“好了,第一阶段结束,刚才是画线,接下来要上色,会更痛,你忍着点。”
话音刚落,那张几乎将唇瓣咬烂的嘴终于没忍住,发出了低低的嘶鸣:“啊——”
女人忙将手移开,刚才那一动差点整个背就毁了。
“你还是打麻药吧。”
那人痛得抽气,好半晌才缓过劲来,声音都已完全沙哑了:“不用,继续。”
如此执着,女人都不由生了几分好奇:“你这么想记住这次疼痛,可是为了纪念什么?”
一阵沉默,久到女人都以为她不会回答时,一道轻飘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枕下传来。
“为了祭奠我死去的爱。”
……
不知过了多久,纹身终于进行到尾声,那人也都近乎完全脱力,只有不时闷痛的鼻音和紧锁的眉头显示她还保持着意识。
“……好了”
这场痛苦与煎熬的盛宴终于结束,女人抓过干净的湿布擦擦手,起身将装着滑轮的全身镜推了过来。
客人虚软地撑着软榻,半支起上半身,弱弱回头撇向那面青铜镶边,古香古韵的镜子。
镜中映出一大片雪白的后背,上面纹着一只栩栩如生、振翅欲飞的苍鹰,四周被纷纷扬扬的樱花环绕,那樱花还染着血,鲜红欲滴,似一团团烈烈灼烧的火簇。
那鹰就好似活的一样,在熊熊火焰中展翅长鸣,几欲冲破肌肤的束缚,翱翔天外去。
“客人,还满意吗?”
那人望得出神,忘了答话。
女人也不介意,拿起一旁架子上架着的长烟枪,懒懒依靠在实木柜子旁,低眉长长吸了一口,淡淡的烟草味弥漫在屋子里。
那人依旧看着镜子,低低笑了出来,像是自嘲,像是悲哀。
“我以为我是他的家,但其实,我只是困住他的牢笼吗?”
随后,窸窸窣窣衣裙与皮肤摩擦的声音响起,一叠纸币放在软榻上,那道瘦削身影默然离去。
春去秋来,炎热的天气已过,吹来的风里多了几分萧瑟。
女人依旧坐着她的老摇椅,“嘎吱嘎吱”地响。
风一过,猫毛吹了她一脸,恰意的气氛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呸呸,宝贝,你掉毛越来越严重了。”
她站起身,放下猫,抹了把脸,又抖抖身上的衣服,脚边猫猫来回打转磨蹭,软绵绵叫着。
忽而,她余光扫到什么,用脚把猫推开:“一边去玩,妈妈要开始工作了。”
来者是个熟人,却比上次更瘦了。
看着眼前几乎能被风刮跑的身影,女人问:“这次你要纹什么?”
“不,我是来洗纹身的。”她的声音很轻,一出口就消散在了空中。
“洗纹身!?”
女人不确定地重复一遍:“可那纹身不是用来祭奠你的爱的吗?”
“……所以,接下来我要毁了它。”
女人沉默了片刻,静静地望着眼前站都费力的身影,才道:“进来吧。”
那人熟练地脱衣,躺上软榻,就在半年前那同样的位置,还是那么沉默平静。
如果说之前是久久压抑后的绝望,现在便是濒临崩溃的沉沉死气。
“这次也还是不用麻醉?”女人问。
“不用。”客人答得也很快。
女人也不多劝,拿起机器开始上手,刚碰到那肌肤,便觉得硌手得厉害,她皱了下眉,没说什么,开始工作。
“唔啊——”
刚一开始,那人便受不住地发出嘶叫,女人早有预料地按住她肩膀,却差点被掀翻。
好大的力气!她惊诧地瞪大眼睛,之后才叹了口气,道:“这纹身就跟爱上一个人一样,爱上时刻骨铭心,要忘记时,也要承受剜肉割心的疼痛。这痛不是你能忍得住的,还是打麻药吧。”
“……不用”那人咬紧牙关,坚持。
劝不住,女人也不再多说,只留了句“实在忍不住了,就说,我不会笑话你的。”便又继续了。
那痛像是用刀刮用火烧,还要经受一遍又一遍,方能将刺入肌肤的印记清洗掉。
若是常人,早就痛昏过去了,那人却还是苦苦撑住,只是嘴角却流下了一道血痕,显然是她为了抵抗背上的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忽而,背上的动作停住离开,那人疑惑:“结束了?”
说着,眼前被一道阴影盖住,她被挑起下巴,不等她反应过来,一张脸突然凑近,唇上感受到了一股温热触感,随后辛辣冰凉的液体灌入口中,舌头上的伤口瞬间火辣辣的剧痛,随后一路延伸到喉管,胃部。
她懵了一下,下意识偏头躲开,下一秒,又被掰回来强硬地灌了两口。
这时,她才终于想起她的两只手,可是还没等她动手,对方已经退开。
“抱歉,我这儿没有酒,只有医用酒精,你就将就着用吧。”
女人抬手,用手背擦掉了嘴角残留的水渍,暗自吐槽了下医用酒精真是难喝。
“你做什么!?”那人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眼里到多了几分生气。
女人笑了笑:“我是看你快要痛晕过去,好心帮帮你,要是晕过去了,你不就达不到目的了吗?”
酒精开始发挥作用,头昏昏沉沉的,背上的刺痛也变得麻痹,只能隐隐约约有点感觉。
她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归于沉默,变回了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继续吧。”
之后的过程很顺利,全部纹身被清洗掉,但完全恢复如初是不可能的。原来洁白干净如画纸的后背,有了一大片丑陋肿烫的红斑,触目惊心。
那人却并不在意,连镜子也没多看一眼,便穿好了衣服,放下了钱。
这时,她才发现店铺比上次来时空旷了许多。
“你要搬家?”
“对啊,这里来做纹身的人太少了,没钱啊,我只能去别的地方了。”
那人默然,点点头,走了。
之后几日,女人忙着搬家的事,隐约听说村子里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大致听了两句,左右不过是男女离婚撕逼的那些事,便觉得没劲,就不再关注了。
看着住了好些年的地方变得空空荡荡的,女人站定良久,脚边猫“喵喵”直叫。
最终她弯腰抱起猫,退出去,落下了重锁。
笨重的器材她已经派了任务,让村里的忍者帮她先送走了,只剩下些小件放进马车厢里,随身带着,其中最占位置的就是她那张破摇椅。
她正坐上车,拉起缰绳,前方有人走了过来。
“我能跟你一起走吗?”
苍白的小脸高高扬起,看着她,上面竟还施了妆,看着精神好了许多,就连碧色的眸子也熠熠生光。
女人没有问她缘由,点了点头:“好啊,正好我还担心路上无聊呢。”
两人坐上车,驾着马,慢慢悠悠出了村门。
走的时候,女人发现有人一直跟着她们,倒也不是她武功高强,观察细微,而是那两人实在太过显眼,也没有想要躲藏的样子。
其中一人,她认识,是他们村的村长,一个老好人,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助人为乐,她想不认识都难。
另一个黑头发的,长得挺好看,白白净净,气质也好,沉稳孤清,像是一柄入鞘的剑。
他们就一直跟着,跟了一路,顺便还帮她们解决了几批不长眼的山匪。
她看了看身边闭目养神的人,什么也没问,她更瘦了。
等她们到了目的地后,那两人依旧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两天后,村长走了,又过了几天,那个人也走了。
就在他们走后不久,她便如掏空了内核摇摇欲坠的大厦,在苦苦支撑下,松懈的瞬间轰然倒塌。
过夜第二天,她就死了。
女人一直没问她的事,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便在一处荒山给她立了一座空碑。
她搬来的地方,离原来的村子很远,是一座靠海的小镇,游客商旅,来来往往,她的客人也多了。
忙碌中,时间就会过的很快,马上就要过年了,镇子里清冷了许多。闲来无事,女人拿了些酥肉瓜果向后山走去,希望她能喜欢。
走了没多久,她就听到有跟着她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到是有些诧异地真的看到一个人影,是之前跟着她们的那个黑发男人。
她没多说什么,提着篮子,搓了搓冻僵的手,继续往前走,心里悠悠在想,这些人都穿这么薄,都不冷的吗?
她来到一座坟前,将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摆放好。
鼓起的小坟包立着一方小小的石碑,上面写着,她只是睡着了。
那人走到了她的身后,清清淡淡的声音很好听:“她呢?”
女人知道他问的是谁,也知道他的名字。
她不紧不慢从篮子里拿出帕子,给石碑慢慢擦拭,嘴里回答道:“她走了。”
“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
虽然已经知道对方是多厉害的角色,但女人却完全不怕他。
这时,天色昏昏沉沉,随着日头渐渐落下,变得更冷了,空中飘飘洒洒落下雪花,纯白晶莹,将一切都掩埋其下。
这雪看着不大,却不一会儿就将墓碑、坟头染白,而她和那个男人也不能幸免。
那人似乎还有些怀疑她的话,看了眼她身前的墓碑,问:“这是谁?”
“我的猫。”
雪下得更大了,女人搓了搓冷得发抖的双臂,干脆收回了湿布,起身拍掉了身上黏着的白雪,准备离开。
走前,她看了眼霜雪落了一身的男人,又看了眼一旁同被白雪掩埋的坟头,忽而念起一句话。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女人顿了顿,开口道:“她走前,让我如果遇到你,给你一句话,她会过得比你好,让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说罢,她提着篮子,转身离开,走后不久,她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爆炸声。
女人脚步一顿,又继续往前走去,心中微叹,真是亏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