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尧的地牢里,最近添了许多人。
且那些人一个个都大有来头,身披华服锦袍,连头上的官帽都还没来得及摘,就被那两位叶将军关进了大牢。
一贵族腰间玉佩丢了,头上的冠也不知去了哪里。
已经被绑在了刑架上,还扯起嗓子,对旁侧的叶绝歌喊道:“叶统领!当年陛下收复失地时,我孙家出力甚多,陛下怎能忘记本侯昔日的功劳,行过河拆桥之举!”
叶绝歌冷着一张脸,把手上的血擦了,瞥向那贵族。
“侯爷,不过是两年前的一桩小事罢了,时间隔的也不久,谈什么当年。更何况,没有你,陛下照样能光复尧国。”
“您几日前说错了话,做错了事,陛下没依照您出的计策,把您和烈犬关在同一个笼子里,就已经算是格外仁慈了。”
那贵族呆愣了一瞬,旋即尖声道:“仁慈?”
“陛下对待有功之臣,尚且严酷如斯,天下臣民,如何心悦诚服,如何奉她为主?大尧有这样的君主,离亡国之日,怕是也不远矣!等着吧,她为了一个战犯,抓了这么多人,我看以后谁还敢效忠于……啊!”
话还没说完,站在一旁的叶飞烟就拿起抹了盐水和辣椒的鞭子,狠狠抽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贵族被连抽了好几鞭,一边痛呼,一边还在厉声叫骂。
“贱蹄子,你竟敢打本侯——你不过是个外乡人,根本不是我们大尧的子民,你算个什么东西!”
叶飞烟冷笑:“什么时候了,嘴还这么臭,是不是觉得,全天下就你一个人长了张嘴啊?”
随后撂了鞭子,大步上前,拿起烧红了的烙铁,吩咐狱卒掰开那贵族的嘴,一气呵成,塞了进去。
“啊啊啊!”
烙铁烧得滚热通红,刚进口腔,就烫出一大股白烟。
血肉模糊的焦味,在大牢里飘散。
另外几间牢房,被关押的贵族大臣们闻着这股味道,皆面无人色。
紧紧抓上了铁栏杆,不住地对叶绝歌哭喊:“叶统领救我,叶统领救救我啊……”
“陛下,我要见陛下!”
叶绝歌静立在牢房外,眼也没抬。
大牢里回荡着鬼哭狼嚎之声,尖锐凄厉,久未断绝。
惨叫声虽然一阵接一阵,分外刺耳,但却传不到地下最深层的那间水牢里。
最深那层只设有一间牢房,阴暗潮湿,格外空荡,也安静。
今日楚韶未着冕服,穿了平日里常穿的窄袖袍衫,外罩一件墨裘。立在刑架旁,垂眼注视着绑在铁架子上的大将军。
秦雪庭的双腿被水泡到浮肿,已经不再流血,亦不能动弹。
听见声响,她抬起头,望向楚韶。
瞧见对方的双目依然寂静无波,一点墨色沉入底,昏昧冷清,如潭中之影。
从离开齐国开始,楚韶就常常显露出这样的眼神,以及这样的表情。
不算冷,只是里面没有装着什么情绪。
也并非一片死寂,而是仿佛弄丢了什么东西,目所能及的一切,都陷入了乏味和无趣。
直到七日前,那个人再次出现。
秦雪庭看着楚韶拾阶而下,瞳目间的墨影从中央开始碎裂,雪白干净,化作无数瓣雪。
想到这里,秦雪庭不禁笑了一声。
楚韶微微蹙眉,似乎没有想到,秦雪庭被废了双腿,打入水牢,还能笑得出来。
秦雪庭的眼前有血,但并不妨碍她盯住楚韶身上穿的衣服,笑着说:“陛下,天凉了,燕王她没有提醒您,应该再添一件衣么?”
楚韶看着秦雪庭,没有说话。
秦雪庭笑得更愉悦了:“看来,的确是没有。”
听完这句话,楚韶的面容依然没有任何情绪。
只是抬手,舀了一瓢水,泼下去。
然后轻声说:“这是第二十二瓢,离两百瓢,还差得远。”
冷水浇在脸上,冰凉刺骨。
秦雪庭却笑了起来:“两百瓢?”
“我浇了萧瑾两瓢水,您便要还我百倍么?当真是,爱她爱得这么深,我都要替您感到不值了呢。”
楚韶又皱起了眉。
爱,是什么。
从前楚韶以为,自己已经快要学会爱人这件事了。可时至今日,她发现,自己还是不懂。
问出的话,却是:
“你是谁?”
秦雪庭愣了愣。
看着楚韶的面容,她突然发现,那双眼睛里之所以什么都没有,是因为除开那一人,楚韶从来没认真看过任何东西。
楚韶问她是谁,并非明知故问。
而是从未将她放在眼中,从未在意过她这个人。
秦雪庭想通了这个道理,轻轻地问:“既然如此,那天,您为什么要救我?”
楚韶蹙着眉,想不起秦雪庭说的究竟是哪天,又是哪件事。
她扬唇笑了笑,坦诚得近乎伤人。
“我不记得我救过你。”
“我只记得,那天殿下让我去做一件事,我虽然觉得没有必要,但既然是她在请求我,那么我很乐意去做。”
秦雪庭怔了怔,而后竟是笑了笑。
“原来如此。”
“我当时也在想,像您这样万事不关心的人,为何要出手救下我们一家。原来,是这样。”
楚韶又开始不解了。
“不然,是哪样。”
她可没有兴趣去拯救他人,真正想拯救他人的,只有萧瑾。
很明显,秦雪庭也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她开始笑,大笑。
“韶姐姐,你为什么总能用这么好看的表情,这么天真的语气,说出如此残忍的话?”
“残忍?”
楚韶并不觉得自己残忍,甚至还轻声笑了笑:“我觉得,你比我更残忍。”
“我连碰都要犹豫的人,你竟敢这样对待。”
“你做出这样的事,对我这么残忍,反倒让我有些疑惑,不知道该怎么去惩罚你了。”
“不过日子还长,我还有很多时间慢慢思考,该对你做些什么,才能够还清你对我的残忍。”
说完这些话,楚韶再不想付出时间,浪费在这件无聊的事情上了。
转过身,正准备离去,身后却传来秦雪庭的声音:
“她会离开你。”
楚韶顿住脚步,回过头,看见了秦雪庭脸上的笑。
笑容里似有讥讽,亦或是怨毒。
“她能离开你一次,就能离开你第二次。”
“她会走。”
“因为她根本就不爱你。”
楚韶定睛看着秦雪庭。
又一次,她违背了自己说过的话,做出了完全不受思维支配的事。
待到楚韶反应过来时,手里的剑,已经穿透了秦雪庭的胸口,从浮肿的肌肤间,渗出血。
秦雪庭看着楚韶,摇了摇头。
“韶姐姐,你看你,只要碰上萧瑾。哪一次,不是输得彻底。”
“你也是愚蠢的人,跟那些人没什么区别。”
“所以现在,我不喜欢你了。”
血浸红了秦雪庭的脸庞。
楚韶抽出剑,看着眼前喷溅出的血花,微笑着说:“那么,我得多谢你。”
……
萧瑾这几天过得很好。
好就好在生命体征正常,而且自从成了废人,每天也不用寻思着到底要干点什么了。ʟᴇxɪ
根本不用为这个世界做出任何贡献。
活着,就已经是她最大的努力。
虽然苏檀看过她的腿之后,嘴上说着还有可能治好,不过看苏大夫那眉头紧锁的样子,估计机会也渺茫。
不过萧瑾并不在意,毕竟能不能走路,她都是楚韶藏在皇宫里的手办。
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萧瑾就很有代入感,心安理得地当起了废物。
反正除了当废物,她也没得选。
反正自己要回家这件事,楚韶不提,她也不会去戳破。
楚韶既然想让她陪着,那她就陪着,陪十天,十个月,十年,一直到死,都可以。
只要死之前,楚韶能杀了她。
那么,她就可以回家了。
萧瑾这样想着,甚至没有去问系统,这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到底跟现代差多少。
楚韶既然愿意维持眼前的假象,那么她也愿意催眠自己,自己给自己造一个假象。
至于这个幻象究竟能维持多久,萧瑾不知道,也不会去想。
日子能过一天,是一天。
然而今天,楚韶又过来了,萧瑾却觉得不太对劲。
她想,大概是因为楚韶遣走了服侍的人,而且身上还带着一股湿润的血腥味吧。
对于楚韶身上时常带着一股血味,萧瑾已经不感到意外。只不过,前几天楚韶还会熏点香稍作遮掩。
今天,却连香都懒得点了。
萧瑾正想着这些,楚韶又如往常一样,含着笑说:“殿下今天的气色,似乎比几天前要好些。”
那确实,她如今的气色再怎么差,也不可能比前段时间更差。
萧瑾点点头,附和道:“是。”
楚韶看着萧瑾,又笑了笑,轻声说:“冬天马上就快过去了,等到了夏天,院子里的槐树就会开花。到时候,我们可以去采些槐花,制成花饼,或者酿酒喝。”
这些话,不像是楚韶能够说出来的。
更像是楚韶问过苏檀槐花能干什么之后,苏檀回答出的标准模板。
其实萧瑾猜对了,事实就是这样。
楚韶对槐花不感兴趣,正如同萧瑾对鲜花饼不感兴趣。
二人都没兴趣,然而却谈论起了这个话题。
楚韶察觉到了萧瑾的沉默,但她仍是在笑:“我记得燕王府里栽了桂树,殿下若是不喜欢槐花,我便让人换成桂花树。”
“您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只要您告诉我,我都会帮您去拿。”
萧瑾看着楚韶。
良久,她缓声说:“韶儿,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楚韶凝视着萧瑾,那副雪白淡漠的面容,那张她舍不下的容颜。
廊下的雪飘进殿内,没过多久,就化了。
楚韶轻轻笑了一声,眉眼温柔得仿佛融掉的雪:“殿下想要掌凤印,当上尧国的帝后么?还是说,想当回齐国燕王?”
“如果您想,我现在就拟旨,把那块地方划给您。”
萧瑾不说话。
楚韶自顾自地说:“殿下莫非想要这天下,当九州四海的共主?等我打下西边那几国,就把玉玺给您。到时候,您就是皇帝,天下每一片山河,都是您的。”
过了不知道多久。
萧瑾摇摇头:“韶儿,我不想要这些,我只想……”
“萧瑾。”
楚韶蓦地打断她,喊出了她的名字。
萧瑾愣了愣。
楚韶的眼睛里还有笑:“不要继续说了,好吗?”
许久,萧瑾点点头:“好。”
楚韶温柔地看着她:“苏檀说,您的伤快结痂了。现在,我想看看是不是这样。”
萧瑾没什么异议:“看吧。”
但当楚韶褪下她的衣服,俯身开始亲吻她的脖颈时,萧瑾突然发现,事情好像并不简单。
为了防止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萧瑾喘了口气,委婉地提醒楚韶:
“韶儿,现在是白天。”
说完之后,萧瑾总觉得这句话好像似曾相识。
还没等她想明白,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说过,楚韶的嘴唇就已经贴上了她的腰。
痒。
萧瑾感受到了一股说不清的痒意,下意识想推开楚韶,却发现自己根本推不动。
而且片刻后,还被楚韶取下绑发的丝带,捆住了手。
“……”
不是,这个展开?
萧瑾还没来得及问出,这到底是在干什么,视线就暗下去,变黑了。
楚韶的头发上也有一根带子,所以还有余力再扯下一根,蒙住她的眼睛。
事到如今,萧瑾如果还不知道楚韶这是在干什么,就枉费她白白看了这么多年的网文了。
她很想劝楚韶不要冲动,自己还是个残疾人。
然而事实证明,楚韶真的很冲动,甚至不惜贴上唇,重重吻住她的脖颈,只是为了阻止萧瑾吐出只言片语。
眼睛上蒙着丝带,一片昏暗。
萧瑾勉强只能看见宫灯垂下的流苏,轻晃的影。
宛如被沾满雪水的手扼住脖颈,楚韶的唇温热,齿微凉。
窒息感袭来,萧瑾几乎喘.息不及。
还没来得及呼出一口气,一阵突如其来的冰凉异样感,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偏偏楚韶一只手反攥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还在动作。
萧瑾艰难呼吸着,此时内心种满了草。
草,草,草。
楚韶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萧瑾几乎都能想象到楚韶正含笑,用那双冷清的眼睛盯住自己。
说出来的话,却令人窒息。
“为什么不为我动情?”
“为什么?”
冰凉刺骨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萧瑾简直快要晕过去了。
她很想说一句,韶儿,陛下,我的好陛下,连前.戏都没有,我该怎么为你动情?
可惜,萧瑾注定说不出这句话了。
天地茫茫,她只能在沸雪里浮沉,意识模糊之中,行至一座清寂幽寒的山峰。
在那里,银杉树轻轻晃落碎雪,楚韶转过身,对她一笑,喊她: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