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总是很好的。.

  姜帛还在受罚, 必须尽快回到青鸟阁。但青雨不愿进青鸟阁,于是姜帛选了个折中的方式。

  那就去青鸟阁顶罢。

  要知道姜帛从小就喜欢上高处, 想象自己是一只青鸟, 所以她连在侯府都有属于自己的树屋。

  带青雨飞上阁顶时, 姜帛手揽在青雨腰上,只是很短暂的时刻,姜帛竟然也能分神。

  她揽的可是青鸟神的腰……

  又细又均匀。

  身上还带着一股香气。

  早之前姜帛就觉得青雨身上的香气熟悉,后来她才想明白, 可能是她出生那天被青雨抱在怀里时闻到的气味, 她固然没有当时的记忆,可气味却让她记了下来。

  又或者她连当时的记忆也有模糊的印象。

  否则怎么解释她在梦里梦到自己掉下万丈深渊,却被青鸟救了上来。

  好想再靠近闻一闻。

  然而从地面到房顶的距离太短,姜帛刚有贼心,还没来得及付诸实践,便落到了房顶。

  这里是赏月的好地方。

  姜帛找了个地方让青雨坐下, 自己站在高处从上往下望。

  轻功虽能让人短暂感受到飞翔, 但毕竟不能凭空展翅, 总还是需要借力点,可鸟类就不用, 不知道青雨飞起来是什么样子, 会不会有一天青雨会带自己一起飞, 若真有那一天, 便是青雨要带她去天涯海角, 她也一定会去的。

  “看什么?”青雨见姜帛伸出半个身子往地面看, “想跳么?”

  姜帛收回遐想, 笑着坐到青雨身旁,“我若跳下去,你接我不?”

  青雨平淡道:“接。”

  “真的?”姜帛本是打趣一问,没想到青雨居然会说接!

  可是高兴总是一时,紧接着她又听见青雨波澜不惊地说:“接骨,我很熟练,试试?”

  姜帛发现青雨总不给自己面子,不过即使是这样,姜帛也总是很开心,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觉得和青雨在一起。就算是被她嘴上损叨几句,心情总是很好的。

  “我知道,你会接骨,还会给人包扎,”姜帛戳着自己脑门,“上次你帮我上药,完全不疼。”

  青雨借着月光,看向往姜帛指的地方,已经没有受伤的痕迹。

  上药这种事对青雨来说太寻常了,从前跟老师学医时,宫里大小病症都会从她手上经过,后来川鱼国爆发战争,她每日见过的伤患更是不计其数,接骨包扎是最基本的处理,几乎是她的本能。

  只是没想到这种小事姜帛居然还能记得。

  青雨想了想,非常负责任地说:“下次若有病,仍可找我。”

  姜帛:“……”

  真的,这话若不是从青雨嘴里说出来,姜帛是会骂人的。

  然而青雨仿佛没有察觉。

  “你找我来做什么?”她问。

  月色下气氛太好,姜帛差点儿忘了自己本来的目的。

  “哦是这样的。”并排坐着说话不方便,姜帛遂蹲到青雨面前,本来阁顶就只有房脊是最高的,姜帛这么蹲下来,人顿时就短了一截,反倒像跪在青雨面前一般。

  “我来是想问你,你觉得世上有真正的神灵吗?”

  “你问我?”青雨低头看着姜帛。

  “嗯。”姜帛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呢?”青雨反问。

  姜帛扑闪了下明亮的大眸子:“我觉得有。”

  “那想必是有的吧。”青雨说。

  “那你觉得神会保佑世人吗?”姜帛又继续追问道。

  姜帛几乎是趴在青雨膝上,双手捏着小锤垫着下巴,双目炯炯凝视着青雨,这让被凝视的青雨感觉自己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无比虔诚的信徒,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

  她从没将自己看作是神。

  可当一个人那样看着你的时候,饶是青雨从不顾盼世人,却也生出微末的使命感。

  她该怎么说,才能让姜帛更好地理解?

  青雨默默思考几瞬,道:“神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并不一定管得了那么多人。”

  “所以青鸟神需要很多侍者,对吗?”姜帛问道。

  “应该是吧。”青雨说。

  “那我想问,假如你是青鸟神,你会希望我成为你的侍者吗?”

  姜帛总记得那天青雨说过的话。

  ‘我终有一日行将离去,你终有一日行将就木。’

  可是姜帛舍不得青雨离开,倘若有一天梧桐树长成,青雨将化作青鸟飞走,姜帛不希望那是她见青雨的最后一面。

  那样的话,她根本无法想象没有青雨的生活。

  尽管她曾经的生活里并没有青雨。

  良久,姜帛都没有听到青雨的回答,不知是在思考还是根本不想答。

  姜帛的视线反而愈发殷切,紧握的拳头甚至因紧张而微微攒动,“你会希望吗?”她又问了一遍。

  青雨迎着姜帛的视线,看着这张天真稚嫩的脸庞,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姜帛,我不知道。”

  这是姜帛从未设想过的答案。

  为什么会不知道?

  “为什么?”姜帛问。

  两人对视片刻,青雨并没有逃避姜帛的审视,只是用她一贯平淡的语气道:“我不相信这里的人,所有,包括你。”

  顿时姜帛那颗炙热的心犹如坠入万里冰窖。

  尽管知道让青雨重新相信一个人并不容易。

  但姜帛以为,自己与旁人于青雨而言总归是有些不一样。

  但其实只是姜帛的自作多情吗?

  青雨见姜帛失落,无奈地伸手去摸了摸姜帛的头,“可是,倘若有一天你死在我前头,每年你的忌日,我会带上你最喜欢的花去看你。”

  旁人兴许不解青雨的意思,姜帛却明白。

  青雨是神,她会将世上一个个凡人送走,就算姜帛能活上百岁,终于也是要化作黄土。

  可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呀,那样对姜帛有什么意义呢?

  “可我不喜欢花。”姜帛说。

  “那你喜欢什……”

  “我喜欢梧桐。”打断青雨说话的同时,姜帛按住青雨抚在自己头顶上的手。

  像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青雨溜走,姜帛紧紧将青雨的手握到胸前,这个自下而上的姿势让她得以看清青雨垂眸时的神情,鸦羽般的眼睫下分明不再如玉山初见时冰冷,姜帛没见过当年的青雨。但祖母曾说过的,言犹在耳,青雨曾经一定是很快乐的。

  冰山总会融化的吧?

  人心总会再暖起来的吧?

  青雨尝试将手从姜帛手里抽出来,可姜帛握得太紧,若青雨再用力,姜帛恐怕会直接从房顶摔下去。

  “你不信么?姜帛。”

  姜帛:“信什么?”

  “我们下去,我带你去个地方。”

  姜帛恐怕青雨是故意找借口离开,她露出犹豫的神色,青雨读懂了她的神情,这时才反而露出淡淡笑意:“今日是中秋,对着月亮说谎是会被割耳朵的。”

  姜帛松了青雨。

  青雨在姜帛注视的视线里缓缓站了起来。

  “去哪里?”姜帛仍蹲在瓦片上。

  青雨指了一个方向。

  和来时一样,姜帛仍是以轻功搂着青雨一路飞檐走壁,没有离开过地面的人第一次被人带着这样飞来飞去的时候应该是害怕与惊喜同时存在,而青雨整路没有做声,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的神色。

  其实姜帛如果不知道青雨就是青鸟,这时候她应该会觉得奇怪。

  只可惜姜帛知道,因此青雨的反应在姜帛看来就太正常了。

  青雨指的方向是咏尘殿。

  是姜帛的住处。

  不知道为何要来这里。

  姜帛抱着青雨落在咏尘主殿的殿顶,青雨站在那里就不再动了,视线只望向花园中两个黝黑的身影,和其中一个人手中提着的宫灯,约是为了应景,灯上画的是玉兔和月亮。

  “这盆名叫十丈珠帘,垂落犹如丝瀑,”奂容半弯腰去摆弄面前的一盆黄色菊,“每年只开这几日,须得时时看顾,浇水既不能多,亦不能少,乃菊中珍品,钟大人以为如何?”

  姜帛认出提宫灯的那人。

  钟晚。

  只见钟晚仔细端详那盆菊花多时,才觉得品出些真滋味,边点头边道:“月明阶下清香来,菊蕊盈枝怎堪摘。”

  他二人自有诗情画意,姜帛看向青雨。

  青雨脸上没有波澜,月光落在本就白皙的脸上更显苍冷,只听她慢慢道:

  “我初见他时,喜欢他身上的书卷气,他说见我如惊鸿,愿以余生相托,终生不负。”

  “可终生不是一天两天。”姜帛说,“是我在世上只要还有呼吸,就不能辜负。”

  青雨不由得看了姜帛一眼。

  原来姜帛居然也懂得这个道理。

  懂得又如何,人心自古易变。

  “是啊,终生……”青雨目光落了下去,“可他连十天都等不了。”

  “那是他。”姜帛加重语气,想告诉青雨那不过是个例。

  然而青雨却丝毫提不起兴趣,“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你们都一样,轻易便会毁诺,我不信你们。”

  “我不会。”姜帛坚定道。

  “是么?”青雨揶揄地笑了下。

  “对,我这辈子都不会辜负你。”

  这种话对青雨来说已经没有意义,只见她嘴角轻轻勾了勾,却不是笑,而是神对凡人轻易许诺的见惯不怪。

  她用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眸谛视着姜帛。

  在这一刻,姜帛仿佛感到自己被什么困缚,脚竟如被注入铅般无法动弹,而青雨的眼神盯得她后脊发凉。

  没有任何仁慈,没有任何温柔,声音如警钟般在姜帛耳边道:“不要轻易对我说这句话。”

  姜帛下意识想往后躲,她觉得此刻的青雨不像她认识的青雨,可殿脊就那么窄,她无处可躲。

  然后她听见青雨的后半句——

  “倘若有一天你也背叛我,我会将你从这里推下去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