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很可爱么?.

  姜帛本以为青雨在等自己, 没想到不是。

  此刻她被问到的问题,若是别的朝臣听到,会认为这是关于‘忠’与‘孝’的取舍, 若答得不好, 轻则罢黜, 重则殒命。但在姜帛眼里,这无非是‘我和你祖父同时掉水里,你救谁?’

  姜帛想都没想, 就说:“祖父。”

  青雨从一开始就没有期待, 故此一点都不意外姜帛的回答。

  可姜帛却没有下车。

  青鸟城如今空前繁华,道路宽阔平整,四匹马拉的马车在街上行走时只有轻微的颠簸,青雨见姜帛没走,只坐在自己对面,姜帛的身子随着车身颠簸左右轻轻摆动。

  青雨看了她一眼,“怎么, 还要我让他们停车放你下去不成?”

  姜帛摇摇头, “为什么我们不一起去城外看祖父下葬呢?”

  “我不想。”

  “你想的, ”姜帛道,“不然你为何要特意来侯府?我想明白了, 你又不喜欢我的长相, 怎么会是追着我来的?我祖父的棺材是你开的, 可你什么都没拿, 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青雨看向姜帛,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了片刻, 半晌才听青雨说:“姜帛, 我不讨厌你的长相,我讨厌的是你的血脉。”

  姜帛愣了一愣,好半晌才道:“那你就更应该去城外看我祖父下葬了,有什么恩怨是不能和解的?若我祖父做过对你不起的事,咱就去他的坟头当面问他,刚好这次咱们去认认门。不然你想找他的时候都不知葬在哪里。”

  “姜帛,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姜帛如实说,“我在祖父的棺椁里发现一幅画和一柄剑,剑是我祖父的兵器,画上画的是前朝公主,我觉得祖父应该是喜欢前朝公主的,而前朝公主……”

  姜帛专注的眼神看向青雨,“而前朝公主,长得和公主你一模一样,我觉得祖母一定知道什么。但她什么都不告诉我,所以我猜公主你其实是前朝公主的后嗣,而祖母以前是前朝公主的侍女,因此她对你才格外尊敬。你讨厌我祖父,可能是因为我祖父当年曾亲手抓获过前朝公主,也可能……”

  青雨眼底出现意味不明的神色,“可能什么?”

  姜帛想了想,道:“也可能你其实是我祖父和前朝公主的后代,女儿不可能,年纪对不上,应该是外孙女什么的。所以你才格外讨厌我,因为我得到过祖父的爱,而你没有。”

  青雨总以为姜帛这个人脑子里空无一物,没想到她默默在心里琢磨了这么多事情。

  姜帛又道:“所以,公主,若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们就去祖父的坟前,骂他几句。要是你张不开口,我帮你骂,定要让他在地下也不得安宁,如何?”

  青雨看着姜帛认真的脸,姜行鞅若知道他孙女这么轻易就卖了他,不知会不会从棺材里气得活过来。

  姜帛见青雨不说话,但从青雨的神色里,姜帛知道青雨已经接受了她的提议。

  于是她将头探出马车,“掉头!掉头!出城!”

  姜老侯爷重新下葬的位置选在城外。

  出城之后,姜帛特意换了马来骑,本是想借机靠近李宴然和她说几句话,没想李宴然根本不理她,她便勒马来到马车旁,跟在青雨的马车旁边走。

  出了青鸟城,继续往西,会先经过几里寸草不生的黄土坡,之后便能看到垂柳水岸,不少文人在这里折柳送别,这附近有几座小山,很好的风水。

  因此许多达官贵族都将自家的祖坟建在这附近。

  姜帛家是从江那边过来的,故此祖坟并不在青鸟城。

  经过那片黄土坡时,姜帛隔着帘子,兴奋地对坐在马车里的青雨说:“这里就是七十年前我外祖父——就是你祖父老矜帝率领大军攻破川鱼国最后那一战的战场了!

  当时外祖父冲锋陷阵,杀敌无数,开疆拓土,神勇无双,唯一可惜的是我祖父没有参战,听说他当时感染了急症——公主,你有在听吗?”

  姜帛没听见马车内有任何回应。

  真是,总是对自己爱答不理,不过姜帛并不放在心上,又继续描述七十年前那场她并没有经历过的战争,她根本不知道,仅一帘之隔,里面却已经没有人。

  此时青雨坐在云端,望着地面上犹如黑蛇般缓缓行进的送葬队伍。

  大片的云在空中翻动,逐渐聚集到青雨头顶。

  云层中传来天道的声音:“青鸟,在完成十万功德之前,你穿不过这云层的。”

  青雨眼底发红,不知是怒还是悲,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只见她望着那片黄土坡,寸草不生。

  “大地之上,国度无数,为何偏偏要我去那里?你明知那里是我的故国,你明知那土坡不是战场,那是川鱼国十万无辜百姓被屠杀的乱葬之所,为何要让我再经过那里,还要让他的外孙女走在我身旁?”

  天道沉沉地笑了声:“我们没有逼你经过那片土坡,是你自己想去的,不是么?”

  “我不想。”

  “青鸟,要想成为真正的神,你绕不掉这段过往。而那个人的外孙女,正是连接你与这段过往的契机,为何你这般抗拒她?她不是很可爱么?”

  青雨:“她的外祖父下令屠杀我的子民,让我成为川鱼国永远的罪人,而你们却让我接纳她,不可笑么?”

  “青鸟,你不是罪人。”天道的声音慈爱得像一个安慰孩子的老人,“是他们背叛了你,我们都知道的。那时候不是你的错,当年无论你怎么做都无法挽救川鱼国的命运,青鸟,请不要放弃希望,我们都在这里,永远在你身后陪着你。你也不要抗拒那个女孩,当初是你将她从玉山崖下救回来的,不是么?”

  “我救她,只因她祖父曾帮过我,那时我若知道她的外祖父是那渡江而来的豺狼,我绝不会救她。”

  “我明白了,”天道说道,“青鸟,原来一直盘踞在你心中的矛盾是这个,你因她是老矜帝的外孙女而讨厌她,却又因她是姜行鞅的孙女对她仍存半缕宽容,世事真是难料,姻缘亦是奇妙,谁能想到这两个人的儿女会结成一对夫妻呢?

  然事已至此,青鸟,躲不过去的,回去吧,不要让人发现你在马车里消失了,他们会担心的。”

  天上鳞集的云彩散开去,阳光重新照在大地上,青雨也再度出现在马车内。

  此时送葬队伍已穿过黄土坡,沿着河边慢慢走着,白色纸片撒得满天都是,唢呐的声音吹得悲怆又震天,沿途行旅之人见是姜侯府的棺木,皆停下来静默鞠躬,他们都以为棺材里躺着那位被奉上皂山阁的开国姜老侯。

  姜帛却知道,棺木里只有一柄芦忉剑,和几套祖父生前穿过的铠甲,仅此而已。

  墓地已提前挖好土穴,棺材徐徐葬下之时,所有人都在肃穆的氛围下跪拜,除了青雨。

  青雨仿佛只是个看客,眉山化平川,没有表情,青丝如飞瀑,簪在发间的一朵小花与身上淡青色的素衣相互.点缀,今天她特意选了这件素衣,似乎在暗示此刻是在悼念某个被下葬的人。

  “公主今天好漂亮。”姜帛跪在李宴然身边,没话找话地对李宴然说。

  姜老侯爷年近九十才过世,在当时算喜丧。故此虽是重新下葬,众人心情却并不怎么沉重。

  尤其是姜帛,她年纪尚轻,死亡离她还很远。

  即便上次中毒差点死掉,她也并不觉得自己靠近过死神,在她心底还埋着一个希望,是这些年祖父一直告诉她的:你是受青鸟护佑的女孩儿——

  大难不死,逢凶化吉。

  落葬礼很快就结束了,从城里和城外来了很多百姓,听闻姜老侯爷的陵墓由玉山移回青鸟城,大家自发带着香火纸钱前来祭拜,霖夫人吩咐人给他们分发一些食物,便跟着姜侯爷去了山坡看风景。

  他们上去的时候,远远看到在另一个山坡上,姜帛和青雨站在一起。

  女人的预感让霖夫人觉得不妙:“我总觉得,姜帛与公主在一起很危险。”

  姜子期亦眺望远处那二人的背影,“为夫却觉得,她们两个站在一起像一幅画。”

  霖夫人:“……”

  姜子期笑道:“夫人多虑了,公主是个好孩子,只是孤独久了,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慢慢就会好起来的,你看我们姜帛。虽然武不如荆泉,文不如宴然,可她善良,快乐,她们会成为朋友的。”

  霖夫人明显不相信,却没多说。

  姜帛目眺远方连绵的山脉,藏在天与地之间,界限模糊,那边是南方,姜帛从未去过,只听说那边气候很好,那里的百姓性情温和,言语绵软。那里的食物清淡,那里的风是水乡的气息。

  姜帛忽然停顿了一秒,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公主为何没有半点南方的口音?

  即使南方行宫里伺候的人最早都是从青鸟城带过去的。

  但这近二十年来,公主难道从未与南方百姓打过交道?

  她可是听说教公主作诗的先生是南方有名的博学大家。

  既是当地鸿儒,年纪必然年长,就避免不了会带有口音,没道理公主的口音却还保持得如此‘端正’。

  姜帛转头盯向青雨,只见青雨仿佛没有感受到她的视线,仍淡淡注视前方。

  犹豫片刻后,姜帛还是试探问道:“公主,我好像从来没听你提过南方的事。”

  姜帛的试探是很拙劣的,或许她并不擅长刺探人心,又或者她其实并不想让自己怀疑青雨。

  她打从心底希望青雨就是真的安平公主。

  然而她既没有听青雨叫过矜帝一声父皇,也没听青雨自称过一声‘本宫’,给姜帛的感觉好像是青雨并不想进入这个宫廷,甚至想要和宫廷划清界限。

  青雨怎会听不出姜帛的试探,她曾见过最黑暗的权谋,她知道像姜帛这样的人在世上已经不多见了,看来姜帛并没有遗传到老矜帝的城府和残暴,很多时候姜帛做事更像她祖父姜行鞅,但比姜行鞅更为果断,或者说是——

  无畏。

  此时这个因无知而无畏的年轻人在青雨身旁问道:“南方是什么样的?好看吗?”

  当青雨还是青鸟的时候,她曾飞往南方,见过湖泊、树林、高山、流水,姜帛的问题让她想起她飞过金灿灿的麦田上空时的感觉,她久违地流露出温柔的神情,望着远方,轻轻道:“南方,风调雨顺。”

  有空我带你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