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瑾有了犹豫。
她思量着孟昭菀应该还在气头上, 情绪未定,她冒然而来,只会将孟昭晚的情绪惹得愈发起伏不定。
由此有了退缩的心。
可脚步刚一退出去, 又觉得出了这样的事, 若对孟昭菀, 不管不理,也是不负责任的行径。
罢了,孟昭菀还能吃了她不成?
雨又大了些。
打在屋顶的琉璃瓦上,噼里啪啦,像是炸开的爆竹。
她急忙踏上游廊,一路蜿蜒,来到了孟昭菀的寝店外。
书桃接下她手中的雨伞, 捏着伞柄, 哀求道:“皇上,娘娘有孕,脾气总是时好时坏,奴婢斗胆求您多担待些。”
朱玉瑾道:“朕心里有数, 你看你,衣裳都湿透了,也累了一天了, 回去好生歇着吧。”
“……是。”
书桃抬了脚,却又很快收回,“皇上,娘娘淋了雨, 这会儿正沐浴呢。”
“好, 你且去吧。”
“皇上,奴婢还是在这守着你们吧——”
朱玉瑾知她和孟昭菀主仆情深, 所以迟迟舍不得离去,宽慰道:“你放心吧。”
“……是……那您快进去吧,娘娘在等您。”
遣走书桃,朱玉瑾进了寝殿。
目光落在桌上那一碗橙黄的姜汤上,她用手背贴了贴碗壁。
热的。
遂端在手里,穿过帐幔层层,来到了浴桶边。
彼时孟昭菀刚出浴,捏着干爽的棉帕擦着身子。
空气中有湿热的水汽在上下浮动。
花瓣漂在水面,散发的淡淡香味擦过鼻端,却未曾撩拨起一丝丝旖旎。
朱玉瑾静静等候她穿好了。薄衣,道:“先把姜汤喝了吧,别着凉了。”
孟昭菀沾了湿意的墨发贴在后背,默然无声的接下,一口一口喝尽,再将其递还回去。
“朕有东西要给你。”
孟昭菀充耳不闻,撩开帷幔回了西梢间。
朱玉瑾跟着她,将汤碗搁在床头小桌上,正要开口时,孟昭菀掀开薄被,背对她躺下了。
朱玉瑾站了会儿,褪了衣袍,躺在孟昭菀身侧,想了想,转去从后抱住孟昭菀的腰。
她的鼻子贴在孟昭菀的耳边,气息吹乱了孟昭菀几缕碎发。
随后掏出那本奏折,放到孟昭菀手边。
“这东西压在御案上半月有余了,朕一直未批复,总觉着该先拿来让你看看……可又不知如何开口跟你讲?”
“怕你知道,又怕你不知道……也不是存心瞒着你,今夜燕姑告诉了你,也好,朕不怪她。”
“你心里有气你就洒,朕都能由着你,千万别把自己憋坏了。”
“……”
她一口气讲了许多,孟昭菀就是不回复,甚至没有动那本奏折。
这样的态度和反应,朱玉瑾头一回遇到,哪怕是在前世她也没有经历过。
这一刻,她真希望孟昭菀能像前世那般,将心里的气和和怨歇斯底里的朝她发泄。
她重重叹息一声。
用胳膊撑起上半身,探头过去看孟昭菀的神色,那拧一堆的眉头,一下叫她安了心。
看来也不是无所反应。
朱玉瑾握住孟昭菀的手,贴在脸上,有些耍无赖道:“来,打朕吧。”
孟昭菀忍不住了,一把将手抽回来,瞪红了眼道:“皇上如果心里有愧,何必跑来臣妾面前乞哀告怜,随意打发一些赏赐就行,不过是些补偿罢了,用不着亲自来。”
又是“补偿”这二字。
朱玉瑾反问道:“你怎会觉得这是补偿,朕是挂念你,担心你,想见你——”
孟昭菀冷冷一哂:“事已至此,皇上还在演戏不累吗?”
朱玉瑾:“你是……这么想朕的?”
“不然呢?”孟昭菀坐起身,“皇上为何突然对臣妾好的出奇?因为皇上在那时就打定主意要对付孟家,什么癔症、吃药,通通都是演给臣妾和外人看的。”
“表面上和臣妾妻妻睦睦,带着臣妾出宫,住进锡兰小院,为臣妾的生母医治寒毒,这期间发生了多少事,臣妾桩桩件件都记得!”
“父亲重病,交了ʟᴇxɪ兵权,也就罢了,陛下还偏要演一出坠楼的好戏,逼着孟家走!皇上好算计啊!”
朱玉瑾浑身一阵战栗。
怔怔的看着孟昭菀。
她竟不知孟昭菀是这般猜疑她的。
前世她拼了命的想让孟昭菀过的好一些,这一世亦然。
可所有努力都是徒劳。
无力感像一盆冷水劈头盖脸的泼来,扎伤了她每一根神经和每一处毛孔。
悲伤冲破闸门,掀雷决电,一发不可收拾。
她又想到了父皇。
他曾在一个下雪的冬夜,带她爬上弘京城最高的楼阁,俯瞰这座宏伟的城池。
目之所及,灿烂繁华。
何等辉煌。
父皇说,你是未来天下的主,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你,但唯独一样你不可得,也不可去求。
她问,哪一样?
父皇答,爱。帝王不可有今生所爱,那时牵绊是不幸。
她问,若有人愿意给皇儿爱呢。
父皇答,那你要小心,这人给的爱一定伴随着索求。
她问,索求什么?
父皇答,尊贵、荣耀、富有和家族的辉煌。做帝王,高处不胜寒,人人怕你,但没人爱你。
没人爱你……
没人爱你……
这话像是梦魇,在朱玉瑾耳边嗡嗡着、翻滚着,撞出了她的眼泪。
她紧揪着领口,像是在抓住碎裂的心。
她跳下榻,逃离了……
.
朱玉瑾心烦意乱了一整晚,也失眠了一整晚。
天边刚翻出蟹青色,她就独自策马出了宫。
时辰尚早,街上行人寥寥,她一甩马鞭,马儿便放肆的奔跑。
风在耳旁呼啸,将她烦乱的心情吹得更糟。
玩累了,便到缥缈风雨楼里喝闷酒。酒烈,两三杯下肚就醉了,晕晕乎乎的钻进天字号雅间的屏风后继续面试江湖人士。
不知是她喝醉的缘故,还是今日江湖人士的质量偏高缘故,她竟然个个都满意。
宁阳郡主挺错愕,擅自叫了停,询问帝王可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这话问的直白,朱玉瑾醉蒙蒙的否认道,哪有什么伤心事,谁敢伤朕的心?
宁阳郡主指住她的脸,瑾姐姐,你整张脸上都写着伤心。
朱玉瑾骂她小屁孩儿,啥都不懂。
宁阳郡主莫名遭到了人身攻击,挺起胸膛不服气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皇上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我或许能为你解解忧。
朱玉瑾趴俯到小几上,脸埋进臂弯,浑身上下都写着拒绝。
“你不说我也猜到了,肯定是因为皇嫂。你和她吵架了?”
心事被戳穿,朱玉瑾略有难堪,再骂她小屁孩。
宁阳郡主跳了脚,扑上去要咬她。
朱玉瑾岂会任由她没大没小,抬手抵住她的俏脸,死活不让她凑上来。
威胁道,朕要诛你九族。
宁阳道,好啊,我的九族也有你。
朱玉瑾听着有趣,嗓子溜出一串笑声,一面笑一面将宁阳推回去。
宁阳作为江湖未来的一位大侠,感到很没有面子,裹紧披风戴上斗笠,跑去一脚踹开门,气冲冲的下了楼。
朱玉瑾不愿失去这个肯抛却尊卑规矩陪她玩闹的妹妹。
她也庆幸有人陪她闹一闹,心底那块孤寂凄凉的地方,宛若被撒进半缕阳光,有了点生气。
她追上去,一路追至大堂,将宁阳拉住:“朕有个问题要问你。”
帝王主动求和,宁阳比打败江湖十大高手还高兴,斜靠着墙,得意的眯着眼:“问吧。”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这问题可突然……
“没有。”宁阳老实的答,可脑海中却闪过药青竹的身影。
江湖中人不拘小节,她也不将这份悸动藏着掖着,改口道,“算……有吧”
朱玉瑾又问:“你可愿意对她好??”
“自然,且是掏心掏肺的好。”
“一昧的掏心掏肺吗?不求回报吗?”
“当然求了?我求她把真心给我,眼里心里只我一人。”
“她若给你太多,你是要补偿她的。”
“在我看来,喜欢一个人,无关补偿呢?我心里有她,愿意为她付出我的所有,她即便不给我任何回报,我也会心甘情愿的对她好。”
朱玉瑾哑了声音,眼珠往下一滑,视线落在脚尖。
她眼睫一颤一颤的,像是在反复咂摸宁阳的这句回答。
无关补偿。
无关补偿。
她对孟昭菀的好无关补偿?
她自嘲的笑笑。
这是正确答案吗?
原来答案如此简单。
原来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她对孟昭菀好,不是因为可怜孟昭菀失去女儿,不是因为可怜孟昭菀要一辈子困在后宫这座囚笼里……
而是因为她单纯喜欢孟昭菀。
有了喜欢,有了爱,她才愿意对孟昭菀好。
掏心掏肺的一心一意的不求回报的好。
说来惭愧,其实就连她自己,也觉着对孟昭菀是补偿大过喜欢。
所以不论前世的孟昭菀如何任性放肆,在如何恨她怨她,她都能无止境的包容,千依百顺。
是她……多想了。
她一直以为,前世,是孟昭菀辜负了她,而今才知,是她辜负了孟昭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