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停年【完结】>第34章 浮萍

  莫惊年是怎么到首都的?

  五年前她在南海的最后一程,是从酒吧回到了家。

  然后,她开始收拾行李。

  呆不下去了,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了。

  她要逃!

  她怕极了,要逃得越远越好。

  将所有东西都打包好,她一言不发拖着行李箱要出门。

  路铭没拦,路崇山也没拦,这对父子就坐在沙发上冷眼等着她从这里走出去,最好别再回来。

  她要走出院子,岑梅拖住了她的行李箱。

  “你想离家出走啊,外面多危险,听话,别闹了。”

  莫惊年没理,在用力拽自己的行李箱。

  岑梅还在劝:“妈给你道歉,你……你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能行?”

  “全家人都给你道歉,你耍起脾气来怎么这么任性!”

  里面路崇山高声说一句:“反正你这场考试睡都已经睡过去了,大不了就复读一年,都没差。”

  岑梅:“你先回家冷静冷静,我们再想办法。”

  “不要再赌气了!”

  路崇山开吼:“给你脸了?爱滚滚!”

  岑梅哑一哑,还是没放手:“听妈劝,你到底是我女儿,我怎么忍心看你在外面?先回家好吗?”

  莫惊年出一口气,面前人委实低声下气,她说她们到底是母女,此情此景好像真的是。

  她有一瞬间头脑短路要动摇。

  可接下来,屋子里面很快传来一声尖叫。

  是路铭惨叫一声:“啊——”

  院子门口两人目光投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烧的开水,那个装过安眠药的水壶打翻了,热水浇到了路铭手臂上,白烟从他身体中飘出来,皮肤红得刺眼。

  莫惊年冷笑——苦肉计,又是苦肉计。

  她嗤之以鼻,那是路铭惯用的伎俩,浅显又卑劣。

  可是无解,有人会中计。岑梅很快松开了攥着她行李箱的手,心急如焚往里面赶去。

  ——你看,就算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场戏,他一叫你,你就会走。

  没有人拦她了,莫惊年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她其实没有多少钱,买了一张首都的机票口袋里已经所剩无几。

  凌晨五点,到首都的时候她推着行李箱找了间网吧坐到了天亮。

  莫惊年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她对着没有开的电脑屏幕,听着周围键盘鼠标声响,再听人打游戏时吐出来的各种话语,闻着一股又一股的烟味,在想自己的未来。

  她不想再考一次试了,也就不要去复读。

  面前最大的问题是她要养活自己。

  这个世道不看学历的工作并不多,当然,如果你别无选择可以找一个工厂打工,或者去哪家餐馆做服务员。

  但莫惊年实在不愿意将自己的一生过得这么普通又平庸。

  网吧嘈杂,周围座位有人来有人走。莫惊年从凌晨五点呆坐到了第二天的夜晚十二点。

  那场变故的四十八小时不到,关于何去何从这个问题,她终于拍板,然后选了一条路。

  从这一刻起,她冲着风口而去,尽管到头来也是风口吃了她。

  来首都的第一年。

  莫惊年在首都大学附近找了间青年旅舍,这种地方说得很好听,说是给穷困潦倒又有宏图大志的流浪“梦想家”一个栖身之所——这么说不就是为她准备的吗?

  但其实走进去一层楼隔了十几间,这里堪堪只有几个平米,像宿舍。隔音烂得要死,看个视频外放都要被投诉,而隔壁的床整晚整晚都在摇。

  她落脚在这里,然后,去蹭课。

  莫惊年一间一间教室去看人家的课表,将自己的时间都排满,她的计划是一年上光别人四年的课。

  很多时候,她在首都大学躲在角落里听台上自己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教授讲课时,会控制不住想起唐玦。

  唐玦也是学的这些,可惜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南海大学生,而自己什么都不是。

  周围都是青春靓丽朝气磅礴的小年轻,大家都是同龄人,可你们的课上得名正言顺,你们交学费得学分领毕业证,而我,像一个贼。

  这里总有人三两而行,她每每同人擦肩都能听见那些少男少女说下午无事要到哪里去玩,周末没课要去怎么聚会。

  她从早上八点一路上课到夜晚十一点,

  十一点过后,她窝在家里对着电脑开始接单,网上找的那些剪辑小单,一条三十一条三十地剪。但她那好几年前买的笔记本像垂垂老矣马上要西去的人卡个半死动不动就要死机。

  每一天晚上,她对着屏幕剪到双眼酸疼,剪到腰酸骨痛。

  而就算是三十块钱,也是要抢的。

  她有时候抢不过别人,一个月来都没什么进账,可她要交租交水电买杂物要吃饭,每天都过得捉襟见肘。

  说出来都没人信,这个年代,真的有人,可能会饿死。

  她那段时间很想黎此,每次吃不上饭的时候就会想起黎此,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会心疼。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她自尊心很强,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读不上大学,这对她来说是一道尤其难看的疤,也是她低人一等的证明。

  可能是经历过太多,她很轻易就能从别人的眼中读懂对自己的可怜悲悯。小时候父亲的葬礼上,她从每一个黑衣服的叔叔阿姨眼中看到他们说:啧啧啧,瞧瞧这娃,多惨啊,小小年纪就没有了爹,以后日子要怎么过。没过多久她就跟着母亲到了路崇山的家,她又从每一个街坊邻居的眼中读懂了他们说:啧啧啧,看看这寄人篱下的可怜劲,既没爹疼,娘又不爱,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她很想说命运都已经这样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来雪上加霜。

  所以就算当初那个夜晚她没有和黎此闹掰,也大概率不会将这件事情摊出来讲。她已经够可怜,不想今后看到每一个人投过来的眼光都带着嘲笑或同情。

  那便是对她这个人杀了又杀。

  唯一的办法就是玩人间蒸发,于是她直接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到首都来也是这个道理,毕竟如果留在南海,这件事情会兜不住。

  圆一个谎,让别人以为她到外地去读了个大学也好,尽管她还没来得及告别。

  首都第二年。

  莫惊年去应聘,开始尝试到各种剧组打杂。

  后勤也好,场计也罢。她分身到各个剧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休息。

  她领一份日结工资养活自己,但更重要的是,在这里她可以偷偷地学剧组的运作,导演的手法,摄影的推拉摇切,灯光置景等等等等。

  她一个小人物,每天都很忙,忙得毫无意义,一天到晚跑上跑下,被呼来喝去。

  剧组没有冷暖,她每天对着形形色色的人,耍大牌的、要求刁钻的、莫名其妙泼皮无赖的,她游走在这些人之中,将所有的心力都燃烧殆尽。

  然后她拖着一副疲惫的身躯早出,揣着一颗比疲惫更疲惫的心晚归。

  有一次她帮一个剧组跑腿,有一样东西要从城南A组送到城西B组。

  时间很赶,坐地铁来不及,她就打了个车。

  来这么久,莫惊年几乎没有感受过首都地面的交通。

  她将头靠在车窗上,视线焦点落在车外,出神了很久。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万里无云,车开往日落的方向,目光所及都落下金光。

  她看见波光粼粼的河流,河边背着手散步的人。

  她看见红砖砌的学校,背着书包等公交的学生。

  她看见鸟语花香一座公园,老年设施附近闲坐下棋的老人。

  她看见首都最繁华的商圈,拎着大包小包浓妆艳抹的都市丽人。

  她看见一间星巴克,玻璃墙里喝一杯咖啡敲着键盘工作的白领。

  最后,她看见已然收工了的城西B组。

  来晚了,人家已经不需要了。自然,她没领到工资,也没能报销车费。

  莫惊年在街边坐了很久,日落到天黑。

  她是很坚强的,一直都很坚强。

  阴谋诡计没有击垮她,穷困潦倒也没有。

  可就是这一刻,她泛起了一阵难以言状的痛苦悲凉。

  忽然间有一头冲进车流里撞死的冲动了。

  忽然间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地活下去了。

  忽然间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了。

  没有受刺激,只是坐了趟车。

  车外的风景跟她说——你好,再见。

  然后她崩溃了。

  “漂”这个字最大的含义不在房租、地铁、工作、甚至是孤独。而在于这座城市基建很好,有山清水秀的公园,有宏伟的图书馆,有生活便捷的购物中心,沿路是学校、健身广场、美术馆,这里随处可见闹市商圈地标建筑。

  这些都很美好,让人生活学习陶冶情操处处都可落脚。

  可这一切,都不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