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久纭缓了缓,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朦朦胧胧清醒些,她撑着身子半坐起来,长发披到沙发上。
没一会儿,莫惊年从房间里出来到半开放的厨房给她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
这人卸了妆,洗了个澡又换了身休闲的衣服,双手握着玻璃杯往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
“洗个澡到我房间睡去。”
秦久纭一阵头痛,还是问:“你呢?”
“我今晚要过一遍素材,你去睡吧。”
秦久纭了解她,莫惊年经常这样,说通宵就通宵,不要命似的。
“我刚才是不是说了,我有话要跟你说。”她问。
莫惊年不怎么意外,抿了口水,再开口:“想清楚了?”
“你知道?”
莫惊年淡淡勾了勾唇:“你还能和我说什么,不过就是缩头乌龟要从壳里钻出来了呗。”
秦久纭默了一阵,然后她听见莫惊年和自己说:“我明天给唐玦打个电话,她刚进组说不定还有角色缺的。”
也算是个好消息吧,秦女士要再度闯荡演艺圈了。
秦久纭坐起来,百感交集凝视着面前的人,莫惊年翘腿坐在这里,双手握住玻璃杯,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她年轻,却老气横秋,很早很早之前她就已经是这幅稳重模样。
“我一直很佩服你。”秦久纭道:“人和人的区别果然很大,比如同样的事情我躺倒在原地逃避这么久,你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要去面对一次又一次。”
她们之间很少说这种话,而莫惊年闻言也只是很平静地轻笑了一声。
然后她说:“勇气,其实蛮不值钱的。”
秦久纭是莫惊年捡来的。
在秦久纭的大学——首都电影学院大门口,的咖啡厅,二十二岁的秦久纭端着一杯热咖啡转身就撞上了二十岁的莫惊年。
杯中拿铁还冒着热气,一下子全洒在了后者的黑色衬衫上。
秦久纭愣了好一会儿,直见面前漂亮女生内里那件衣衫轮廓都逐渐浮现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莫惊年还挺淡定,手握着纸巾往身上擦,嘴上回:“应该……还挺有的。”
秦久纭不知所措,“那怎么办?我……我赔给你吧。”
“没事,你是这儿的学生吧,能先借一件衣服给我吗?”
秦久纭把人带回了自己宿舍,等莫惊年换完衣服出来,她嘴上仍旧是道歉。
莫惊年人很随和,只是扫了一圈周围,这个宿舍床位空了好几个,然后她问她:“你今年要毕业了?”
“对。”
“学表演?”
“嗯。”
“找到工作了吗?”查户口。
秦久纭挺尴尬的,她挠了挠头,还是诚实答道:“还没。”
莫惊年看着她,然后问:“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拍微电影?”
秦久纭想都没想,她答应了。
一个很平常的午后,两个什么都没有的年轻人一拍即合,要做“K.L”第一部微电影《沉梦》。
讲的是寻找灵魂的故事,莫惊年扛着相机和稳定器带着秦久纭跋山涉水,她们买高铁票坐十几个小时去无数个地方,两个人携手在江河湖海山川峭壁里寻找灵魂。
《沉梦》从镜头语言,画面构图,情感和演技都无可挑剔。
秦久纭做梦都不敢想,毕业的第一个月,她就火了。
正巧,莫惊年的房子租约到期,她们约着在首都找了间还不错的房子合租在一起。
热度来得太快,演艺圈本就大浪淘沙,她们表演系的人数不清多少是踏进这个圈子混了半辈子也不见得有什么起色,多的是吃不上饭的无可奈何转行然后碌碌无为终其一生的人。
而她出道首演就已经小火了一把,夸奖称赞滚滚而来,粉丝数日渐暴涨,秦久纭还沉浸在激动兴奋和喜悦之中,同一个屋檐下,莫惊年已经马不停蹄在赶下一期微电影的脚本。
她们之间没有签约,也没有酬劳,就是莫惊年叫她拍,她就拍。
尽管还见不到一个钢镚,但两人都很清楚,这个时代,热度和流量就是一切。她们想要的,迟早都会来。
所以很快,她们就分别在同一天接到了饭局邀请。
关于莫惊年的是广告赞助商的邀请。
关于秦久纭的是某部小成本甜剧里女二号的角色邀请。
那天她们兴致勃勃,在衣柜前互相给对方挑着衣服出着主意。都壮志豪情说今晚一定要将对方拿下。我们都有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
两个小时后,包厢大圆桌,一排六七个穿着端庄各有姿态的年轻女人,秦久纭在其中。没过多久,有人点她。
要她跳舞。
跳脱衣舞。
从兴奋喜悦到震惊无措。
秦久纭二十几年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难堪,这里的人各个心怀鬼胎,面前十几双眼睛盯着她。
男人们的眼中是轻浮和玩味。
剩下的女人们,眼中,竟是艳羡。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这支舞跳完,女二号就是你的了。”
“要跳得好,下部剧女一,也都不在话下。”
“你应该知道吧,怎样才叫人满意。”
“怎么不动?”
“放不开?”
“还是你想要的太多?”
“你最好照着我们的话去做。”
“别不识抬举。”
秦久纭不受控地颤抖着,只觉得自己的世界都倾倒坍塌。
她咬着牙,猛地站起身来。
“不好意思,我做不到。”
所有人都呆滞。然后面前整个包厢里话语权最重的老男人朝她阴气森森瞥了一眼,抽着雪茄漫不经心说:“谁找来的?”
好不识相。
有人低声劝她:“你这个时候得罪人就完了!”
秦久纭谁的话都没有听,她准备要走。
又有一个男人恼羞成怒:“你敢从这个门出去?就别想在这个圈子里混!”
下一秒,秦久纭一袭华贵红裙推门而出。
出租车停在小区楼下,她在门口遇到了走路回来的莫惊年。
秦久纭二话没说,走上前去伸手紧紧抱住了她。
好委屈……
莫惊年回抱她,然后问:“遭欺负了?”
“嗯!一群流氓。”
莫惊年没有再问,只是低声提议道:“久纭,我们去吃火锅吧。”
她们穿着彼此精挑细选整个衣柜里最得体的衣服在街边的火锅店。
热气蒸腾而上。
“那个男的,上来第一句话——哎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K.L竟然是个女的。”
秦久纭咬牙切齿:“神经,女的怎么你了?那你说什么?”
“我说哈哈哈嘿!正是在下有何贵干?”
秦久纭笑了笑,没理她这玩笑话。
“第二句话——看着好年轻啊,还在读大学吧?”
“你怎么回的?”
“没回。”
“第三句话呢?”
“他要上个厕所。”
“然后呢?”
“他就跑了。”
丢下一桌子合作方平台方,就跑了。连一秒钟就算是解释或婉拒的时间都不愿意浪费,再多看一眼,再了解多一点都不肯,就没有下文。
这个大腹便便的有钱男人戴着有色眼镜而来,初出茅庐的K.L无论是性别年龄和阅历都精准无误地被他歧视。
原来不止女人太小不行,年龄太小也不行。
莫惊年没有等到他回来,桌上的人面面相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所有人都开始意识到这桩合作是谈不拢了,从莫惊年亮相的第一秒钟就已经黄了。
莫惊年只能坐在这里,承受各位责怪、怨怼、同情、看不起的目光。最后好像她才是浪费各位时间的罪魁祸首。
然后散场,然后她道歉,然后她去买单,然后她沮丧又失魂落魄走回来。
能有什么办法?
秦久纭放下筷子,郑重其事:“我觉得不是我们的问题,是这个世界的问题。”
莫惊年无奈笑了笑,“好,你说的对。”
那时候的她们都同病相怜靠这顿火锅相互慰藉。
然而三年后,秦久纭仍旧混得不温不火,K.L却已经在这个行业里有十足的话语权。
因为她们真的很不一样。
是,是世界的问题,所以秦久纭很耐心要等这个世界变好再出发,而莫惊年一刻都没有停下,她转身就去对抗世界。
到今天,她们这般相对而坐。
莫惊年在大众面前已经有无数个光环加身。
百万粉博主,连着两年上台拿了好几个人气奖项,首都大学高材生,颜值和实力并驾齐驱,年轻女总裁,一片难求。
从那天起,莫惊年学化妆,变了穿搭,故意把自己往三四十岁女强人的气质打造,因为太年轻,会被投资方看不起,因为太年轻,下属很难真心诚意心甘情愿听你发号施令。
她只有在家的时候会素面朝天,穿让自己舒服一点的衣服,戴一个史莱克的发带。
好像吃火锅那段时间已经很远,人在变,又没变。
秦久纭目光投过去,莫惊年的面容很秀气,笑起来是十足的邻家女孩儿,可惜,她近几年都不怎么笑过。
她坐在这里,不做声,抿唇,垂着眸,戴半框眼镜,她的皮肤很透亮,就算常年熬夜通宵都不长痘不暗沉,说到底,莫惊年也才是刚毕业的年龄。
良久,秦久纭低声道:“惊年,谢了。”
莫惊年抬头看她,不知怎么叹了口气。
她起身回书房。
“洗洗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