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吃肉多喝奶, 清早起来小鸟叫,跑一跑跳一跳,不能落下鸡蛋黄。”
星星顺势把鸡蛋黄递给柏颜, 露出得意的小表情, 用小身板挡住南真,让柏颜快吃。
她长得那么小一颗, 就像地里刚刚冒芽的小土豆苗,举着鸡蛋高过脑袋, 还喜滋滋地笑着。
柏颜睨了眼不远处的南真, 还是帮她把鸡蛋黄吃掉了。
星星嘿嘿笑起来,然后跳着蹦着往前走,小卷毛在脑袋上晃啊晃,嘴里吐出“嘿咻”的字符给自己加油鼓气。
南真嘴角一抽,这么明目张胆的行为,要假装自己没看见真的很难。
她拎着小土豆出来练功,一大一小,两人站在院子里缓缓练功。
星星真的很小,她做出一个四不像的马扎, 然后悄咪咪地半眯着眼睛坐在地上休息。
练功!什么练功!她才两岁, 根本不需要练功!
她一个屁股墩坐在南真的拂尘上,白色的毛被她坐得毛毛躁躁。
南真忍无可忍, 拎着小土豆:“你给我起来,坐旁边去!”
星星嗷了一声,捂着耳朵嗷嗷乱叫,一分痛被她嚎成一百分, 抓着南真宽大的衣服带子不放手。
南真把她Duang的一下放在旁边:“你自己玩,不要吵我。”
星星鼓着脸:“哼!”
一旁的柏颜忍俊不禁, 露出一个被逗乐的笑容。
这是她来到庵里后的第一个笑,晨光已亮,她的脸颊虽然还脏乱,衣服也破旧不堪,眼睛却极黑极漂亮,已见清丽雏形的脸庞温和带笑。
星星好奇地扒着柏颜的裤腿:“仙女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这个庵里终于有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了,还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仙女姐姐!
漆黑的眼珠子,和她琉璃色的瞳仁大不一样。
乌黑的长发,和她的浅色小卷毛也不一样。
柏颜见星星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又敛了笑,有些不自在地红着耳朵:“好看吗?”
镇子上没有人会说她好看。
在柏青舒那里,自己是见证他失败的一个“产品”,一个不应该存在的“物件”。
每见一次就提醒一次他的失败,每看一次都让他想起那个抛弃他的女人。
是不堪的存在,是一个发泄心中愤怒屈辱和不快的“东西”。
镇子上的人也不会和她玩,她的头发常年洗不了,身上总是带着似有若无的臭味。
大人们也许会可怜她,也许会无视她,但不约而同地,都会让小孩远离她。
靠近她,像是在靠近不幸。
但星星不这样想,她觉得这是从山上捡来的仙女姐姐,就像是夜空里掉下来一束雪白的光,长成了仙女的模样。
庵里的尼姑们会给她讲童话故事,所有的仙女都要受尽磨难,所以柏颜一定是仙女。
但是星星不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受尽磨难呢?磨难是什么好东西吗?为什么不能直接当漂亮的小仙女呢?磨难能吃吗?
可大家都不喜欢吃苦啊。
她们无法帮她解释这个问题,但南真能。
听到这样稚嫩发言的南真只是笑笑:“歌颂苦难是一场针对世人的骗局,不要被骗了。”
年幼的星星懵懂无知,她好奇地抓着柏颜的手:“仙女姐姐,和我一起玩吧。”
柏颜心间涌现着强烈的不真实感,手上的触感柔软又温热,像是握着一块昂贵的宝石,舍不得让宝石染上灰,又舍不得让宝石离开掌心。
但她的掌心即使清洗过后,仍然留着大大小小的划痕,指甲翻盖,露出狰狞的血肉。
她是多么难看,怎么能被粉雕玉琢一样的星星叫做“仙女姐姐”呢?
她不知道玩什么,只能在地面上画着最简单的跳房子。
她看街上很多孩子都会玩这个游戏,等到夜深人静,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她也会去粉笔画的小格子里跳几下。
只是跳完以后,没有人会为她鼓掌,也没有人会为她欢喜。
她不知道星星会不会喜欢这个游戏,有些忐忑地站在旁边。
星星显然很喜欢,她迈着小短腿,在方块格子里快活地蹦蹦跶跶,像是小兔子般可爱地晃着头发。
浅色的头发,瓷白的脸颊,真的很像动画片里的小兔子。
她欢喜地牵着柏颜的手:“姐姐,我们一起来。”
柏颜握着她柔软的手,嘴唇翕张,终于也跳了起来。
不知不觉,她在这里玩了一上午。
抬眼时,太阳高悬。星星牵着她的手:“姐姐,你留在这里吧。”
柏颜恍惚蹲下,这里很温暖,温暖到她不想回家,不想离开。
她想留在这里当仙女。
但柏颜不敢奢求,这里的人很好,她不能让好人难为。
街上捡垃圾的婆婆很好,她会给柏颜一个还带着热度的包子,就是这样好心的行为,却会被家里人唾弃,还会被柏青舒嘲笑。
柏颜只能小声和她说:“我该回去了。”
星星很是委屈的模样:“为什么?”
南真看不下去了,过来抱着她:“你姐姐也有家,她也要回家。”
南真不了解情况,只以为她要回家。
柏颜抿着嘴角,没有反驳。
星星瘪着嘴:“那姐姐明天再过来好不好呀?”
柏颜又应:“好。”
说完后,她独自下了山,踩着这燥热又灼伤的黄土地,越过坑坑洼洼的小石坑,伴随着夕阳降临,回到了那个没有人的、狭小的房子里。
这里的一切都让人窒息。
走进这道门,就像是jsg被怪兽吞没。
醉意昏沉的男人似乎不在乎她回家了没,也不在乎她有没有死在外面。
只是七岁的柏颜想不明白这些事,她只知道,那座山不属于自己。
她能去,却不能一直待在那里。
像泥坑一样的这里,才是她的地方。
她就像梅雨时节,在阴暗潮湿的墙角下长出的蘑菇。
没有人告诉她,她其实不是蘑菇。
*
她在水龙头下把自己的头发洗了,找出自己最干净的衣服,把破了洞的鞋子也刷了刷,晾在窗户边。
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又孤身一人上路,踩着晨光、越过坑坑洼洼的泥路,踏上参差不齐的小石板,重新爬上那座山。
在星星醒来的时候,她局促地笑着喊她:“星星。”
还在揉眼睛的星星眼睛腾地一下亮了,飞扑着跑过来:“姐姐!”
*
就这样,柏颜持续着日出日落的日子。
她生性内敛淡漠,只字不提自己的家庭。所以南真也不知道她的情况,只是从不拒绝她的到来,提供一日几餐,给她的兜里放几个面包。
直到一年后,柏青舒也不知是怎么了,居然听了街道办的话,让柏颜去上小学。
这年,柏颜八岁,她好奇地观望着学校,难以想象自己要去上学。
太不可思议了!就像是柏青舒善心大发,浪子回头一样。众人纷纷夸赞着柏青舒是个好父亲,柏颜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她难掩兴奋和星星分享:“我要去上学了,以后可能只有周末才能来和你玩了。”
星星虽然失落她不会每天都来了,但还是高兴地陪着她笑:“好!姐姐加油!”
柏颜坐在她面前,脸上露出真心的笑意,有些羞赧,有些期待:“等你以后上学了,我就教你的功课。”
星星也报以极大的期许,脆生生地应道:“昂!”
就在柏颜那么期望着自己的好日子时,她没有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课本,也没有被带去教室,只是在学校里走了一圈,拿了一个学生证。
等到开学那天,她被柏青舒牵着手一路走、一路走......
这是她第一次和柏青舒牵手,心头莫名有些奇怪,又有些向往。
她想,只要柏青舒不再打她,那她也可以认他这个父亲。
只要他像现在这样,不打她。
她怀着一种轻盈的期待,走在陌生的路上,终于她开始怀疑了:“这是哪?”
柏青舒不说话,只是脸上浮现出一种怪异的紧张。
柏颜心间忐忑不安:“这不是去学校的路。”
她开始挣扎:“我们不是说好去学校吗?”
柏青舒的大手用力拽着她细弱的胳膊,没好气地吼道:“你管去哪里!”
柏颜毫无抵抗力,被他拖着往前走,直到一个破旧的矮房子前。
柏青舒把她往前一推:“以后你就是他的老婆了。”
柏颜眼前出现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头发稀疏,皮肤油腻,脸上有股奇怪的笑,他用藏污纳垢的手指掐着柏颜的脸:“听说你们家这个还有小学学历?是个会读书的娃?”
柏青舒脸上的笑像深渊巨兽:“是啊,可不得了。”
他额前冒着汗:“我们说好的五百块呢?”
大叔的手指甲很长,掐得柏颜脸颊很疼,她很害怕,心底冒出一股未知的恐惧:“爸爸,你要做什么?”
屋外艳阳高照,但这里冷得吓人。
柏颜那双眼珠子一眨不眨,直勾勾盯着两人之间推搡的红色的钱,幽深漆黑得令人心颤。
柏青舒把她卖了......
柏青舒要把她卖了......
柏青舒要把她卖了!!!
柏颜奋力一扑,死死咬着柏青舒拿钱的手指上,力度大到仿佛要把手指咬断。
她好恨这个男人。
他打碎了自己的梦,打破了一切仙女的梦。
幼小的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恨?!
柏青舒痛呼出声,恼怒又凶横的一巴掌扇向她!
“贱人!”
柏颜被他的力度扇倒在地,狼狈倒在垃圾一样的瓶子中,这些还冒着酸臭气味的塑料瓶,就像她的人生一样吱呀吱呀响着,荒诞又可笑的世界里,她已经听不清耳边的声音了,口腔里吃到血腥味。
血腥味就是血腥味,不是铁锈,不是腥味。
是苦难的味道。
因为她受伤的脸,老鳏夫顺势减价,从五百块变成了两百块。
在他们还在对钱争执的时候,柏颜想起那个小仙童,突然冒出一股劲来,疯了一样往外跑去。
那个老鳏夫和柏青舒正在掰扯,没想到一个八岁孩子会咬人,还会逃跑。
两人举着棍子追上去。
柏颜就这样咬着牙跑啊跑,她顺着太阳的方向,想去更远的地方。
即使燃烧了、变成了灰了也没事,只要让她从这腐朽窒息的地方跑出去。
柏颜倒在麦田里面,就在她要绝望的时候,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姐姐?”
她问:“你不是读书去了吗?为什么别人说你来这边了?”
柏颜睁开眼,刺眼的太阳下,星星歪着头看她。
她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如果我的人生一定要那么苦才能遇到你,那就那么苦吧。
我还是想在我绝望的人生中,见到星星。
柏颜已经不记得那天的事情了,她只记得自己抱着星星狼狈大哭。
而南真法师在和后面的人交涉,不知过了多久,南真带着她回到了山上,给她换上了新衣服,告诉她不用回家了。
以后就待在这里吧。
以后就待在有星星在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