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很腐朽又麻木的乡镇, 充斥着无谓的陈旧和老派,电视里播放着外面的世界,每一帧每一幕都绚丽多彩, 和这里的封建破旧形成鲜明对比。

  柏颜时常蹲在便利店门口, 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里面的电视机。

  她家里没有电视机,只有总是酗酒的男人, 以及酗酒之后无端的谩骂和殴打。

  失败的中年男人,失败的、老婆跑了的中年男人, 还是一个会酗酒赌博抽烟的穷男人。

  打牌赢了他会去喝酒, 醉酒后回到那个陈旧脏乱、又狭小的房子里。

  这个房子里装了男人全部的失败。

  他把那些失败都归咎于已经跑了的女人身上,都是因为那个女人,所以他才会失败。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他怎么会没有工作?怎么会欠债?怎么会赌博?怎么会失去一切?

  所有的源头都是因为那个女人,那个看不起他、抛弃他的女人!!

  而她留下的孩子,更是一种证明,一种罪孽。

  男人每次看到柏颜就怒上心头:“讨债鬼,怎么不和你妈一起跑了?”

  “赔钱货,死丫头, 贱丫头......”

  “怎么不死在外面?!”

  柏颜其实并不完全能理解这些词汇的意思, 但她知道,这都不是什么好的词, 因为外面的小孩也会这样凑在一起骂她。

  有个孩子对着自己母亲说了这些词,被他妈打得嗷嗷大叫,所以她知道,这都是很坏的词。

  她唯一能接触到外面世界的地方, 只有便利店里的电视机。

  小朋友下课的时候,老板会放很多动画片。一般情况下, 老板娘会放些肥皂剧,等老板过来时,他会播一些国际新闻和时事,抽着烟开始指指点点。

  老板也不管外面的柏颜,似乎是习以为常了。

  不就是一个穿着破破烂烂,还总是有伤的小孩吗?也是可怜,买不起吃的,只能在外面看电视。

  柏颜从上面看到了女性执掌官,还有很多女总统和女性恋人。

  在外面的世界里,女人和男人并没有什么差别。

  但回到家里之后,她仍然会迎来不知什么时候爆发的殴打和谩骂。

  随着柏颜日渐长大,她的长相完美继承了那个离开的母亲。

  听说她妈是大城市里的大学生,只是失恋了,一时失意就决定来穷游,被这个封建小镇所伪装的古朴吸引,又被她爸年轻时的朝气诓骗,稀里糊涂地生下孩子。

  他们连结婚证都没扯过,就只是住在一起,摆了酒席,最后生了女儿,和柏青舒姓,上一个户口本里。

  多么文雅的名字,却按在那么粗鲁无聊的男人身上。

  才生下女儿不久,柏青舒就卸下了伪装,露出里面蠢笨愚昧自大傲慢的内芯,而她妈也发现这样的日子不是她要的,毫不犹豫地抛下女儿就这样回到了大城市里。

  她还给自己的女儿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柏颜。

  “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

  柏颜的相貌完美继承了两人的优点,甚至是比她妈更出众的孤傲。

  当然,在大人眼里,那双冷清清的眼神、从不笑的表情、冷冰冰的性格,都归咎于孤僻古怪。

  看起来就是冷血冷肺冷心肝的白眼狼。

  本来因为柏青舒总打这个女儿,大家最开始还会劝一劝,后来就习惯了。

  总是叹息两声,“要是她妈跑了,柏青舒也不至于这样废了。”

  “算了算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至少还有口饭吃,没去外面乞讨。”

  “好歹也没打死。”

  “她妈都跑了,她爸没把她丢掉就不错了。”

  柏颜神情漠然地坐在楼梯口,她想,吃周围接济的剩饭剩菜,啃地里的黄瓜和土豆,翻箱倒柜找一份馊饭,都不算乞讨吗?

  她还不如去外面当乞丐。

  盛夏最热的时候,就连空气都被烧成了灰,随着呼吸进去体内,也是最让人心烦气躁浑身不舒坦的时候。

  柏颜只冷冷地看着那些要去上学的孩童,衣服整齐,背着书包,还有父母一声一声的叮咛和嘱咐。

  空气很烫,输钱的男人脸色青灰,拿着酒瓶子脚步虚浮地回家,输了钱,看什么都不舒服。

  柏颜只想避开他,她知道输了钱的男人比平时打得更凶。

  果不其然,柏青舒看着柏颜那双凉薄寡淡的漆黑瞳仁,怒气止不住上升。

  那双眼睛总是冷冰冰地盯着他,像个鬼一样!

  柏颜没在第一时间跑掉,弓着消瘦到极致的背,咬着牙一言不发。

  但柏青舒越打越起劲,手下没有分寸,柏颜疼得浑身冒冷汗,一阵阵痉挛抽搐。

  眼前一切都变得雾蒙蒙,人生好像就这样一眼能看到底。

  但在这个时刻,柏颜突然萌发一股不甘心,她还从来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还没看过牡丹花开,凭什么一切都是她的错?

  生下来就是原罪吗?

  柏颜死死瞪着男人。

  柏青舒愣神又恼羞成怒,这个丫头怎么能用这种眼神看着她!!

  他左右翻找在,准备拿出新的趁手工具,把这个丫头的一身硬骨头打碎大散,再也不能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但柏颜不会哦让他如意,她迸发出一股信念冲出大门,使出全身力气往外跑去。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没有方向,没有目的,甚至没有希望。

  她追着太阳的方向,把自己想象成追太阳的人。

  听说追太阳的夸父是战胜神的人,太阳是灼热炽烈的,高挂在天空之上,也是可以被战胜的吗?

  吸进去的呼吸都在灼烧着肺腑和身体,柏颜喉咙里压抑着铁锈一样的血腥味。

  凭什么她要过这样的日子?

  她跑了很久很久,终于筋疲力尽,只jsg能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前走。

  恍惚间看到前面有山,她知道这是附近一座山,山上有一个尼姑庵。

  听镇子上的人说,尼姑庵里有神仙,她们总会来拜神仙。

  柏颜抬步往山上去,她想知道,这里是不是真的有神仙。

  身上的伤疼得厉害,像一张网笼罩着她。

  柏颜沉默地拉拽着面前的荆棘稻草,从没有路的地方钻进去,手心处留下不少划痕和血迹,但她不在意。

  但为什么山上的路,都要和她作对?

  柏颜渐渐地走不动了,眼前的山不再是山,山上不会也不会有神仙。

  她渐渐地,快要被无妄的绝望吞没,她就在这块堵路的大石头后面坐了下来,她想,等太阳落下的时候再去死吧,至少再看一次绯红的太阳。

  就在她眼前迷蒙,看不到光的时候,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一个莫名其妙的生物从大石头里冒了出来!

  柏颜惊疑不定地后撤两步,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奇怪东西。

  那东西左右晃动,接着抬起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卷头发、蓝眼睛、嫩白的皮肤,挥舞着藕节一样的手臂。

  这是从石头里冒出来的精灵吗?

  还是山上的小仙童?

  小仙童天生一张笑脸,好奇地眨巴眼睛,卷翘的眼睫毛扑闪扑闪,她托着奶萌的尾音问道:“你是谁呀?”

  柏颜还沉浸在震惊和紧张当中,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她没说话,小仙童又问:“你哭什么?”

  柏颜耳根泛红,仓皇想走,她没想到在山上哭真的能引来小仙童。

  小仙童比电视里的神仙好看,比挂在门口的胖娃娃好看,双眼明亮璀璨,头发像涂了最漂亮的珍珠粉,冒着金色的光。

  但下一秒,她又不想走了,来山上不就是为了见神仙的吗?

  她好奇地问道:“你是小仙童吗?”

  面前的小仙童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嘴角上扬,两眼弯弯看她,声音稚嫩又可爱:“那你是仙女吗?”

  柏颜......柏颜怎么可能是仙女呢?从石头里冒出来的小仙童未免有些太天真了,见到谁都觉得是仙女。

  她站在原地,断断续续地不知道想着什么。

  下一秒,小仙童似乎要从石头里破土而出,挥舞着小手臂,挣扎着出来。

  柏颜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小仙童伸长了手,嗷嗷叫唤:“我出不来啦,你快来帮我啊!”

  柏颜手足无措,她踌躇着站在旁边,不知道该怎么帮忙。

  就在这时,耳边又传来有些散漫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哈~”

  小仙童见到来人,委屈极了,大眼睛里掬着泪花,着急大哭:“师傅,快来帮我啊!”

  柏颜下意识往那边看去,女人背着箩筐,手持拂尘,仙风道骨,果然是神仙。

  神仙师傅弯下腰,嘴角带笑,温柔地把小仙童抱出来。

  小仙童趴在神仙的肩颈处,可怜兮兮地擦着泪。

  柏颜有点不可思议,她又有些羡慕,橙色的夕阳在这对神仙身上打下光晕,她们好像马上就要飘走了般。

  神仙笑着问她:“小丫头,天就要黑了,你怎么还不下山?”

  柏颜抿着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这辈子能见到一次神仙就够了。

  她转身离开,不再留恋。

  山上的风比山下凉快,不再那么燥热,也不再灼烧着身体。

  她闭着眼,身后突然响起清脆的声音。

  “仙女姐姐,你明天也来玩啊~”

  柏颜骤然回头看去,小仙童被她师傅抱在怀里,亮晶晶地朝她笑着。

  她笑了笑:“好。”

  追太阳的人,找到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