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道早挂断电话后, 又点了根烟,凤眸微微阖着,双腿交叠, 倚靠在长沙发上, 面色模糊而郁沉。

  她吐出白色烟雾,薄唇下压, 气息难辨。

  她瞥了眼手机的合照,像是第一次看清楚柏颜这个人。

  姜道早再次放大照片上的手腕, 顿了下, 随即打电话给助理:“钟助,查一下柏颜。”

  钟青槐半夜接到电话,但嗓音依旧清晰:“好的,大致具体到什么程度?”

  姜道早手指摩挲着长烟:“事无巨细,大大小小全部。”

  钟青槐点头应道:“可以,但这种程度大概需要三天时间。第一个方法是找多个团队,从小初高大学和社会划分,再重新整合全部资料。第二个方法是找一个人,不眠不休全面调查。”

  姜道早吸了口烟, 嗓音有些沙喑:“一起推进。”

  钟青槐态度依旧:“我明白了。”

  挂断电话之后, 姜道早凤眼里依旧晦涩难明,盒子里的烟烧了一根又一根。

  良久, 姜道早嗅着自己满是烟味的浴袍,忍不住想,要是小碗儿在这里,一定会倒退两步, 皱着好看的鼻尖,嫌弃地看着自己。

  她一定会觉得很臭, 但又因为是亲近的姐姐,对姐姐的亲昵和嫌弃在相互纠结。

  姜道早莞尔浅笑,重新洗漱过后才躺在床上闭眼休息。

  或许是再一次谈起索阿菲宫里的事情,她梦见了见到小碗儿的场景。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有个妹妹,但第一次见到姜知晚的时候,小碗儿六岁。

  就见了小会儿,姜知晚还睡着,被护卫抱在怀里,很小一只,也很漂亮,那个时候她的头发只是及耳,亚麻色的天然卷发乱糟糟翘着,可即使是这样,也精致得如同故事里让人怜惜的安琪儿小天使。

  小天使好看的眉眼皱着,像是做什么噩梦,小小的手攥成拳头,很不安,也很不开心。

  是一只蜷缩起来的幼小猫崽,在她心里泛起涟漪,接着涟漪变成可怕的波浪袭来,让她明白,这是她的妹妹。

  同父同母的妹妹,心心念念的妹妹,可是她在六年后,才第一次见到妹妹。

  她伸出手,想捋平小天使的眉头,却发现对方卷翘的眼睫上还挂着眼珠,眼尾还红着,可怜极了。

  在片刻后,护卫拉开了距离,用恭敬又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姜小姐,我们该走了。”

  就这样,她还没来得及和妹妹打声招呼,他们就抱着小小的妹妹进入黑色的车辆,消失在夜幕里。

  她只能愤恨地看着姜玉山:“你居然能把这么小的人丢在山里!”

  姜玉山脸上浮现着可耻的文雅笑意:“大师说她有佛缘。”

  她和姜玉山大吵:“所以你就丢了她吗?”

  姜玉山呵斥:“什么丢,她只是在供佛而已。”

  她嗤笑出声:“供佛?”

  “你只是期待大师能帮你一把,顺便要挟女王而已。”她露出讥讽的笑,“真可惜,你的如意算盘打翻了。”

  姜玉山英俊面容扭曲半息,又恢复如常:“不可惜,没有佛缘,还有尘缘。”

  年轻的她无法掩盖眼里的鄙夷:“她无法供佛了,你又把她交给索阿菲宫争夺王位,你真可耻。”

  姜玉山被长女奚落挖苦,却没生气,维持着表面的儒雅:“如果你去索阿菲宫里争取继承人,你妹妹就不用受苦了。”

  她冷眼仰视这个贪婪又无耻的男人,握紧了拳头:“你想要姜氏,又想要王储。”

  姜玉山擦拭着眼镜框:“谁不想要权利?”

  她突然笑出声来:“真可惜,这个姜氏可以是我的,可以是妹妹的,甚至可以是姜家任何人的,但绝不可能是你的。”

  姜玉山勃然大jsg怒,失去风度:“闭嘴!”

  她却继续讥嘲:“就连王位也是,索阿菲宫只有女王,没有男人的位置,你就是一个提供精子的工具而已。”

  姜玉山大喊:“闭嘴!”

  两人不欢而散,她唇角抿得很直,拳头攥得很紧,紧到今日仍然记得当时的无能为力和屈辱。

  再见到姜知晚时,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她终于成年,拥有了自己的势力和权利,亦或者是索阿菲宫的支持,她顺利踏上接管姜氏的路。

  她偷偷去了索阿菲宫中,潜入宫中,去看姜知晚。

  这一年,姜知晚八岁。

  可惜她来的时间不巧,姜知晚的侍女犯了错,正要接受处罚,她蹲在灌木中,看见自己年幼的妹妹站起身撑开手臂挡在侍女前面。

  她的头发长了,在光线下几乎是淡金色的卷发披散在肩后,像一只高贵优雅的波斯猫。

  威严的女宫身姿挺拔,双手合十站在前面,语气平静地阐述:“殿下,侍女未尽看管责任,让您多吃了蛋糕而造成积食,按照规矩,她要被降级贬出宫外。”

  姜知晚抿着嘴,那双睁开的猫眼极亮:“是我要她去拿蛋糕的,要罚也应该是罚我。”

  年长的女宫眼神犀利:“您是王储,她照看不周,就要受罚。这是你身为王储的责任。”

  姜知晚依旧挡在侍女面前,张开的手臂坚定而勇敢:“我有责任,那我也有权利。”

  “如果你要赋予我责任,那就要先赋予我权利。”

  “如果她因为听从王储的话要受罚,那王储不是王储,侍女不是侍女,我何必当这个王储!”

  离得太远了,她看不清女宫的表情,只依稀记得女宫眉眼不再冰冷自若,就在女宫要说话的瞬间,她发现了藏在灌木丛里的姜道早,语气紧张而冰冷:“谁在那里?!”

  众人迅速抽出腰间软件,护在姜知晚前面。

  在护卫开枪之前,她迅速站起身来举手示意:“是我,我只是来看看自己的妹妹。”

  小天使从后面探出半个头来,猫眼里闪烁着好奇:“你是谁?”

  她学着小天使的样子,笑着歪头看她:“我是你姐姐。”

  女宫轻咳两声,恢复平静的声线:“Dawn殿下,即使您已经不再是继承人,但依旧是王女殿下,请注意身为王女的仪态。”

  她对女宫行了一个古老的礼,女宫见她进来,却没有让姜知晚留下,转身带着姜知晚离开:“殿下,我们该上课了。”

  小天使被围在中间,只能看到浅色的卷发在散发着光晕,渐渐远离,就在快消失的拐角,小天使从侍女腰间探出来,扬着灿烂的笑容挥手道别:“下次见。”

  那副镇定自若被古灵精怪打破,她毫不意外听见女宫扶额教育的声音:“注意您的仪态!”

  她想带着妹妹离开这个冰冷的王宫,却只能静静地站在庭院里,目送妹妹进入宫廷里面。

  她为妹妹这样坚定勇敢而自豪,甚至觉得刚刚那个掷地有声发出质疑的人帅气飒意,张开的双臂就像是翱翔的鹰隼,锐利,敏捷,比她厉害多了。

  她不曾后悔来了索阿菲宫,只是无数次后悔,为什么会信姜家的人。

  为什么要在还没掌握权力的时候贸然行事。

  她很后悔,无数次。

  .......

  姜知晚并不知道在遥远国度的某个酒店里,自己的姐姐沉睡之后还陷入了梦魇之中。

  她,正在高中的教室里面,盯着青涩的柏颜同学看。

  姜知晚眨着亮晶晶的猫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柏颜同学,你好啊。”

  柏颜侧眸,乌黑马尾落在颈后,露出完整的清冷眉眼:“怎么了?”

  姜知晚还带着睡梦前的悸动,猝不及防在梦里睁眼就是对方的侧脸,嘴角忍不住上扬,露出小巧的虎牙:“柏颜同学~”

  每个字都被她喊得轻扬又甜腻,柏颜抓着中性笔的手兀地收紧几分,漆黑眸子闪了一瞬:“做什么?”

  姜知晚眼巴巴地瞅着她:“柏颜同学~”

  柏颜眸子幽深:“你想做什么?全部说出来。”

  姜知晚瞬间回到了梦前的对话,她想要的就会得到。

  那双猫眼笑得弯起来。

  嗯。

  原话是什么,在梦里管用吗?

  梦里的原话就是这样的,一想到她提任何要求,柏颜同学都会同意,她就无比期待。

  但她其实并没有什么要求和想法,只是看到对方之后天然的亲近,想喊喊她而已。

  教室里围绕着此起彼伏的喊声和叫声,前面的广播喇叭还卖力播着激昂音乐。

  姜知晚扭头望过去:“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吵?”

  柏颜淡淡道:“在开运动会。”

  姜知晚坐直了身体,忍不住前倾抓住凳子边缘:“运动会?”

  柏颜好看的眉轻蹙:“你不喜欢吗?”

  姜知晚猫眼瞪大:“我不知道啊。”

  柏颜放下笔,手指微蜷搭在桌上:“没参加过吗?去试一试?”

  姜知晚啊了一声:“参加什么项目啊?”

  柏颜薄白眼皮上抬:“你想参加什么?”

  姜知晚咬着嫩白唇角陷入了沉思,片刻后:“我应该跑步,我能跑很远很远,还有跳高,我能跳很高很高......”

  柏颜的面上看不出情绪:“那就去吧。”

  姜知晚问她:“去哪?”

  柏颜起身往外走:“三千米跑步赛场。”

  姜知晚跟上去,往底下看了眼,红色操场上围绕着数不清的学生,热闹叫嚣,底下的秋桂冒着浓郁香味往上蹿。

  她没注意到自己嘴角的笑意和眼里的跃跃欲试,就连脚步都有些轻快起来。

  她追上去,和柏颜并肩前行,偷瞄了两眼:“柏颜同学,我去跑三千米吗?”

  楼梯不长,姜知晚走在外圈,三两步跳下去,又仰头等着柏颜一步步走下来,黑白校服板正整齐,就这样迈着笔直长腿走下来。

  柏颜步伐不停:“你想跑吗?”

  姜知晚抿着嘴角,手指交错搭在一起,又放开插兜里:“还有点想。”

  柏颜语气平淡:“那就去比赛吧。”

  操场上的声音更加嘈杂拨乱,广播里叫着三千米去起点集合,每个运动员背后需要挂上数字号码,方面裁判员在终点记录时间。

  姜知晚领了一块崭新的布,布后面写着“JZW1111”,她笑了一下,在身上比划着:“我挂在哪呀?”

  柏颜伸手:“给我。”

  姜知晚极其信任地把号码牌交过去,柏颜把号码牌上面的别针整理好,这才说道:“挂在身后。”

  姜知晚背过身后,背脊上突然有细碎的摩擦动向,周围分明充满口哨声加油声,还有运动进行曲。

  但她却只能感受身后有双手在衣服上摸索,先是把长发撩起来,才捏着宽松的校服准备挂上号码牌。

  动作细密而轻微,越是轻微,却越是像羽毛一样在心尖上搔过去。

  她的触感比平时更为灵敏,只能慌乱地环顾四周,查找着话题。

  视线落在前面,在前一场百米冲刺中,有人在终点等着运动员,她也开口说道:“柏颜同学,你会在终点等我吗?”

  身后的手指顿在脊骨上,轻而浅地按了一下:“会。”

  姜知晚站在起点处,睨着裁判的木枪,才有了要比赛的实感,还有些紧张起来。

  柏颜手上拿着一瓶水,数了数圈数:“要跑七圈,那边才是终点。”

  四百米跑道,终点只能是对面的直线冲刺结束的地方,这边是个对角。

  姜知晚点头,笑容得意:“才七圈半而已。”

  柏颜手指摩擦着水瓶:“你以前要跑多少圈?”

  姜知晚从善如流地应她:“以前每天都要跑十圈,训练之后要二十圈呢。”

  柏颜手指用力捏紧水瓶,直把水瓶捏皱,绿色的外包装脱离。

  姜知晚没有在意,只是兴奋地站在原地热身:“柏颜同学,老外跑一圈,就会经过你一次,最后又跑到你面前去!”

  柏颜抬眼看她,片刻后才回:“嗯。”

  姜知晚在准备声中站好,朝柏颜挥挥手:“终点等我啊。”

  三千米无法进行多次比赛,所以跑道上同时站着二十个同学,有几个女同学穿着专业的运动服,钉子跑鞋,看起来极其专业。

  姜知晚只是晃了晃脑袋,在枪响起那一刻像只小豹子迅速冲出起点线。

  矫健、快捷、力量感十足。

  遥遥领先于全部参赛人员。

  柏颜从操场中间穿梭到终点的时候,甚至需要小跑几步,才能让姜知晚路过终点的时候,也路过自己。

  她到了终点的时候,正巧看见姜知晚在前面挥手,笑容肆意灿烂,穿过终点之后接着跑下去。

  喊着加油的跑道充斥着热血,混杂jsg着大声的呐喊尖叫声。

  姜知晚的视力和听力比平常更为灵敏,每次绕圈在直线冲刺的时候,就能看见如玉般的柏颜同学抱着水瓶站在旁边,很乖,周身围绕着寒潭般冷冽。

  那双漆黑眼眸一直注视着自己,自己就这样冲向她的眼睛里。

  也许她也找到了柏颜导演要的眼神和戏份。

  现实和虚幻割裂混合,被释放的惊人耀眼光彩。

  姜知晚心底就像是开着蒲公英,随风一吹,摇晃的蒲公英就毛茸茸地散了满园满操场。

  她骄傲,像一只猎豹,飞跃距离、穿过黑暗、越过无数障碍和人群,奔赴自己的意中人。

  又像是花枝招展着求偶的孔雀,在她面前表现自己的能力。

  她应该被周遭的热闹声灌满耳朵,可没有。

  她本该被围在柏颜同学身边的人分散眼神,可没有。

  她紧张,兴奋又在疯狂地增长,随着跑圈最后一圈的冲刺枪响,本来围在跑道旁边的同学都站在了终点前方。

  柏颜同学也动了,就这样站在终点前面。

  姜知晚哑然,无法直视前方刺眼的光芒,目不暇给,淡漠容颜在模糊的视线中美得驰魂夺魄。

  姜知晚能感受到鼻翼和呼吸染上不该有的灼热,在最后时刻只能寻求本能般冲入柏颜的怀抱,把自己埋进她的肩颈处,一起染上金黄色的阳光。

  她身上有好闻的雪松气息,还有淡淡的檀香围绕,又清又冽。

  姜知晚用力抱着她,感受着肩颈处如寒潭般冷的温度,去冷却自己本不应该有的热血沸腾之感。

  她喊她:“柏颜。”

  柏颜似是愣了愣,才迟疑着单手环着她,极轻极柔地搭在她的肩后:“运动会很开心吗?”

  姜知晚在她的耳旁发出细碎清浅的笑声:“不是运动会很开心。”

  “是你在前面等我,我才很开心。”

  耳边的温度灼热,箍在腰间的手臂紧实有力,柏颜只是垂着纤长的眼睫,任由对方的靠近,让心脏在单薄的胸膛前剧烈跳动出声。

  “姜知晚,我一直在等你。”

  姜知晚弯着眼睛笑,用力抱着她,低哑地重复:“我真的很开心。”

  .......

  她开心到睡醒时嘴角还挂着落不去的笑意,还没完全睁眼呢,就接到了姜道早的电话。

  “小碗儿,我有一场晚宴赶不上了,你帮我去露个面可以吗?”

  姜道早说话间隙还不忘冷眼看向身旁的助理,助理头顶冒着汗,如果在今天解决这边的会议,按时开车返回机场,休息几个小时,正好能赶上晚上的宴会。

  但这边出错了......

  姜知晚揉着眼睛,带着还没清醒的沙哑语调软声说:“好啊。”

  姜道早温柔地应了声:“我让钟助理联系你。”

  “嗯。”姜知晚眯着眼睛,等电话挂了迷糊着打电话过去。

  嘟嘟嘟,电话通了。

  她把手机架在耳边:“喂,钟助,晚上的宴会我过去,你得准备一下哦。”

  电话对面陷入了沉默,半晌后,陡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姜知晚,我是柏颜。”

  姜知晚乍然回神,拿开手机一瞧。

  她把柏颜导演的手机号设置成了星标,还设置了快捷通话,不知道没睡醒的时候按到了什么地方,这个电话就打了过去。

  “啊。”姜知晚讷讷道,“打错了.......”

  电话那头也没挂断,似是有些无奈:“打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