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手中躁动不安的法器放置在地上,青术阴沉着脸,展开羽翼。
羽针击碎法器,穿过其中的一团白雾,那白雾勉力凝了凝,最终仍是难以支撑,消散于世间。
自从知晓了这法器的用途,青术便再难将其弃置不管。
与其放任半神变作那理智全无的丑陋怪物,还不如予他们痛快了结。
身后的羽翅渐渐隐去,青术垂眸,瞧着那残存的法器碎片。
手臂上的鳞片似在隐隐作痛,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青术,叫她看清自己的命运。
终有一日,她也会迎来这般结局。
青术握紧掌心,瞳孔不受控制地变化一瞬,又恢复如常。
天地之间一片静谧,可她心中杂念吵闹得紧。
青术忽觉悲哀。
她无力地松开手,自嘲地轻笑一声,正欲重新展开双翅离开此处时,身后却响起脚步声。
“姐姐——”
青术眯了眯眼,回头看去,掩在袖中的指尖夹着羽针,蓄势待发。
她正被杂念侵扰,情绪不稳,听见动静下意识以为来人将方才之事全数看去,会上报长老殿,对她不利,便要杀人灭口。
可她却瞧见一只凡间的幼鹿。
凡人少女面颊微红地向她搭话,一双眼睛漂亮又干净,不含一丝污秽,也一点没察觉青术眼中杀意。
像极了深山之中,从未见过猎人的幼鹿。
羽针一滞,再没发出去。
望着那清澈目光,不知怎的,青术在栖灵境外多留了一阵儿,同少女说了一阵儿话。
虽然大多是少女在说,她在听。
少女说,她叫季蘅。
她说她在山间迷了路,她说她不认得这里是哪里,她向青术问路,也问她名姓。
青术答了前一个,没答后一个。
凡人寿短,而她前途未卜,她们不会再有交集,何必要互通名姓。
少女眼神略略失落,知道了此地便是传闻中的栖灵山也高兴不起来。
似乎对她而言,如何找到回家的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青术相识,相交。
那双眼睛中饱含的情绪太过明显,又太过真挚,青术像是被灼了一下似的垂下眼睫,避开视线。
少女很快打起精神,又说了许多话,青术原以为自己没有听的耐心,却还是记住了她说的每一句话,记住了那双能映照出世间所有罪恶的眼眸。
她在其中望见自己的倒影,显得那么丑陋不堪。
她施法令少女晕了过去,将她带出栖灵山,送她到先前的踏青之地,又隐去身形,望着她被家仆寻回。
季蘅……
青术在心底默念一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立即拧起眉头。
她将此次邂逅埋藏在心底,刻意不去回想。她似乎将季蘅遗忘,没想过她们会再度相见,也从来没想过,再见会是那般情形。
-
青术躺在地上,身上鳞片蔓延,眼前视野逐渐被血红色侵蚀。
她挣破束缚住她的法器,负责“弃置”她的驿使吓了一跳,便将她草草丢在栖灵山中。
精神海已是一片废墟,却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勉力维持着,将青术恶堕的过程拉长。
青术没察觉异样,清晰的痛苦令她无暇分神,她望着天空,苦笑起来。
树林之中传来几声细小声响。
“有人在吗?”
一个微弱的声音如此问道。
青术转过头望去,瞧见一个凡人女子扶着树干缓慢地走过来,裙边满是泥泞,缚眼的布条沾着血污。
“……”
青术没再发出声响,那女子便失了方向,站在原地踌躇一阵儿,也不再开口询问,扶着树干缓慢坐下来。
离青术不过咫尺,却看不见她存在。
青术明白过来,女子目盲,不能视物。
这样的人,竟能走到栖灵山中,走到她面前来。
青术觉得稀奇,便多瞧了女子一眼,也是这一眼,叫她认出她来。
“你……”
她忽地出声,吓了季蘅一跳。
“有人在吗?”季蘅又问了一遍,小心站起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索着走过来。
“别过来!”青术出声制止,瞧着自己已显形的蛇尾,勉力爬起来,离季蘅远了些。
心中杂念消去几分,青术望着不知所措的季蘅,想了想,装作不识:“你是何人?”
季蘅侧耳听了听,辨别着什么,忽然出声问道:“我……认得你吗?”
青术一愣,以为她认出了自己,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她与她相遇已过两年之久,交谈不过几句,季蘅现下不能视物,仅凭声音,不可能会认出她来。
没有得到答复,季蘅因紧张而微微耸着的肩膀放松下来,似是有些低落。她在原地呆愣片刻,又小心翼翼地退回原先的树下,半晌后,她开口:“阿蘅。”
“我叫阿蘅。”
交谈到此为止,阿蘅此次没再问青术的名姓,而青术的恶堕也再次卷土重来。
她咬着牙,将痛苦咽进肚腹,拼命维持着神智。
她望向另一边舍弃了姓氏的阿蘅,看见她微微低垂着头,像是在辨认周遭动静,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事情。
青术想开口赶她离开,却难以拼凑出话来。
她的目光最终又落在阿蘅眼上那条脏污的布带上,透过那布带,她看见两年前那双清澈的眸子。
怎么就落得这幅田地了呢?
不论是她,还是她。
青术放弃了抵抗。
罢了,她如此想着,闭上双眼。
她应是没有多少时间了,而阿蘅,一个瞎子,在这世上定也活不好。
到了异变的最后一刻,若是她还能有一分神智,若是阿蘅还在此处,那她便会——
亲手杀了她们。
-
青术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了。
异变奇迹般地没有加剧,周围也没有阿蘅的身影。
一切就像是一场幻梦。
青术晃晃悠悠站起来,随意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她不知自己能去往何处,她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自生自灭,可上苍却像是刻意为之似的,又让她遇见阿蘅。
一日过去,阿蘅身上衣衫又脏了许多,显然是因为目盲又摔了许多跤。她手中捧着什么东西,正站在一片篱墙前,犹豫着该向何处走。
她站了许久才终于迈开脚步,而下一刻,那树篱悄无声息地动起来,自动为她开辟出一条道路来。
青术眯起眼,收敛声息跟在阿蘅后面。
她们来到一片新的天地,而那里残存的法术气息,青术很熟悉。
她望向阿蘅愈加犹疑的背影。
她知道,那人已逝两百年,不可能与阿蘅有什么联系。如今种种,皆是阿蘅自己的造化。
青术不知这意味这什么,也没来得及去想,只因她已瞧见阿蘅被一块碎石绊了一下,即将要摔倒。
她两步上前,抓住阿蘅后领,将她拉回来。
“你在此处做什么?”见阿蘅有些惊慌,整个身子都紧绷着,青术率先问道。
听见熟悉的声音,阿蘅放松下来:“我去找吃的,但寻不到回去的路了。”
她将手中一捧青果递向青术的方向,青术便明白过来,她说的回去,不是指回她自己家中,而是回到二人相遇的地方。
这些果子,是目盲的阿蘅为她寻来的。
她们相遇两次,每一次青术都想要杀了她,可她却想着如何救她。
青术接过那捧野果,拿起一个放进口中。
果子酸涩不已,根本不能吃。
“姐姐,”阿蘅在此时开了口,声线有些发颤,似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我没有地方去,可以让我……和你待在一起吗?”
青术:“……”
自这天起,青术便与阿蘅一同留在了这处世外桃源。
她们仿佛回到初遇的时候,阿蘅说着自己的事,而青术则安静听着,她行动无声无息,阿蘅不知她在何处,常常在青术离开后也对着空气说着话。
发出脚步声的习惯,便渐渐被青术养成。
于不知不觉中,她开始照顾阿蘅,也被阿蘅照顾。
她对凡人的生活一窍不通,而阿蘅则因目盲磕磕绊绊,她们相互陪伴着,竟也在这意外得来的容身之处,走过许多时日。
有一日青术发现,原来那些扰得她不得安生的杂念,全都被阿蘅的面庞和声音所替代。
青术怔住,为阿蘅擦拭眼伤的手顿了顿。
“姐姐?”阿蘅有些疑惑。
“……”
“叫我青术便好。”
她终于将自己的名字告知于她,她现下,想与她走过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