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风的法力一入青术体内,便和之前那道抑制术法争斗起来。后者年代久远,早已式微,而前者强劲霸道,很快便占了上风。

  青术被蒲风击倒,尾巴狂乱地拍打着地面,脸上不受控制地现出蛇相来。她此刻头疼欲裂,眼前景象蒙上一层阴霾,蒲风与阿澜身影一会儿正常,一会儿又变得难以名状。

  她心中涌起许多憎恶与怨恨,平等地流向她所见到的每一个人,并在她耳边不断叫嚣着,鼓动着她,要她将眼前的那些影子全部撕碎。

  见她如此,蒲风这才满意。

  “纵有万般能耐,人死了,留下来的东西也必不会长久。”他望着周围被青术毁坏的梅树,又低头瞧着阿澜:“你拿什么同我斗。”

  阿澜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望着远处的钰卿,想着要到她的身边去。

  蒲风忽觉无趣。

  “自身都难保,还想着她?”他走过去,提起钰卿,又向青术脑海中刻入一道传音:“青术,杀了她。”

  这道传音将已位于失控边缘的青术轻轻一推,与她脑海中众多怨毒声音融为一体,彻底激发出她的凶性来。青术翻身而起,凶狠地盯着在场的三个人影,脸上与身上迅速长出蛇鳞。

  “你既帮了青术,那便让她来了结你这一生吧。”蒲风望着阿澜道,身影逐渐变淡。

  “别带走她……”阿澜忍着肋间剧痛,慢慢爬起来。

  她几近哀求,但蒲风毫不理会,一道光闪过,便带着钰卿消失了。

  “钰卿——”

  她无力地呼喊着,向那抹消失的白色身影迈了一步,紧接着就被冲过来的青术扑飞出去,身体撞在树上。

  凡人之躯再次承受这般猛烈的撞击,肋骨某处彻底断裂,阿澜闷哼一声,咳出一口血来。

  青术摁着她,瞳孔泛着绿光,张着蛇口向她咬过来,下一刻又停住,头脸变回人形,咬着牙忍耐着属于蛇类的凶残习性。

  其实无需她摁着,阿澜自己便已无法做出任何行动,她一举一动都会牵扯到肋骨伤处,连呼吸都困难。她望着青术,心中记挂着钰卿,盼她能给自己一个痛快。

  羽针摇摇晃晃,对准阿澜心脏与脖颈,悬停在青术身侧。

  青术低着头,身体颤抖,咬紧的牙关中流露出几个破碎的词语。

  阿澜只听清一部分,其中一个是“不行”,还有一个是“阿蘅”。

  想到阿蘅,阿澜心中涌起悲凉,为自己与钰卿,亦为青术与她。

  她闭上眼,眼角流出一滴泪水,缓缓从脸上滑落。

  羽笛吊坠从青术领口掉出来,青术瞳孔一缩,羽针果决刺出。

  耳边一片寂静,青术的挣扎停了下来,阿澜忽然意识到什么,睁开眼睛。

  几枚羽针尽数刺进青术身上几处重要脏器,细小血珠滴落,因青术已发生异变,其血液也失去效力,普通地染红落花,渗入尘泥。

  阿澜张了张口,说不出任何话来。

  青术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她心中终于归于宁静,纷纷扰扰的恨与恶均被保护阿蘅的念头取代。她身上的鳞片还有蛇尾尽数褪去,幽绿蛇瞳也变回原先的那双黑眸。

  异变消失了。

  青术松开阿澜,跪坐下来,将那羽笛扯下来,握在手心,摩挲着看了一阵儿,突然轻笑了一声:“没想到这种时候,居然是同你在一处。”

  她一只手摊开,垂眸望着掌心,道:“控制这异变,竟也没什么难的。”

  “早知如此,四年前我便带阿蘅远走高飞,何苦在这栖灵山画地为牢,落得这般下场。”像是回光返照,青术现在倒觉得周身轻快,说话也毫不费力:“让阿蘅日夜为我忧心不说,如今,我还要失约于她了。”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话尾带上叹息。

  阿澜靠着梅树坐着,咳了几声。若论失约,她亦是失约,只是她怕是要伤重不治,无法再寻回钰卿。而青术,应该至少还能回到阿蘅身边。

  她艰难对青术道:“去……找她吧……”

  再见最后一面,也是好的。

  可青术却摇头:“我自己一个人死远一点便好,何必要叫她徒增伤心。”

  阿澜眼角再次淌下一滴泪珠,透过这滴泪,青术在阿澜身上再次看到数百年前那人的影子,但此次她心中再无芥蒂。她瞧了瞧阿澜手捂着的那处伤,想了想,提起一口气,扶着阿澜站起来。

  阿澜“唔”了声,紧紧皱着眉。

  “忍着些。”

  青术勉强展开翅膀,带着阿澜飞到一处地方。她飞得很低,有些晃晃悠悠,速度也很慢,到了地方已是疲惫不堪。

  她将阿澜放在地上,自己则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远了些。

  此处是钰卿发现的那个治愈之术的阵法,青术不知这阵法能否对阿澜的伤势起作用,她只是怀着一点微乎其微的希望,希望那人所创的阵法能对她自己有些特别之处,不至于让她死在这里。

  “若你能活着,带阿蘅离开这里,此后康城周遭必定危险,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离开阵法边缘,青术再支撑不住,脚下一软,栽倒下去。

  她翻过身,这才发现并非是自己腿脚没了力气,而是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身体正在化为尘土消散。

  “……”青术看着自己的身体,这一刻若是在四年前来临,那她一定只会觉得解脱,可现在,她心中却全是遗憾。

  四年,对于作为怪物的她来说太过漫长,而对于作为半神的她,又实在短暂。

  若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是不是就能与阿蘅普普通通地过完一生。

  她最后望了阿澜一眼,不知她还能不能听到自己的话:“将钰卿找回来吧,若是你们……”

  她声音低下去:“或许真能改变这一切。”

  青术阖上眼,紧紧握着那只羽笛,与之一起,消散于这天地之间,什么都没有留下。

  阿澜久久凝望着青术的方向,直至失去意识。

  花瓣飘落,轻轻擦过阿澜脸颊,落在她身边。

  身下的阵法仍在运转,但枝头却不再吐出新蕊,正在盛开的梅花合拢起来,又逐渐干枯凋零。

  一株梅树就这样死去,接下来,以阿澜和她身下的阵法为中心,梅花接连凋谢,不多时,便枯萎了大半个梅林。

  阵法光芒大盛,将阿澜笼罩其中。断裂的骨头重新长在一起,受损的脏器逐渐愈合,以这些枯死的梅树的生命为交换,阿澜的伤势好转起来。

  流逝的生机渐渐回到她体内,当阿澜无性命之虞后,阵法永久地黯淡下去,那些繁复的纹路消失,再也不复存在。

  再睁开眼时已是黄昏,阿澜从厚厚一层落花中坐起,安静地望着前方,半晌后,才从地上爬起,离开这半片已成枯木的梅林。

  她记得青术的话,她要去找阿蘅。

  身上伤处已不再疼痛,但阿澜整个人却似丢了魂一般,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双眼无神,心中也是空洞一片。

  另半边梅林受影响较小,花朵仍未凋零,但也因其本身不适应此地暖风而显得甚是无精打采。

  到了青术所说的方位,却不见阿蘅身影,阿澜便回了小院,果然在院门之后见到她。

  如同阿澜第一次见到阿蘅一样,她形单影只立在院中,手中梅枝代替盲杖,一手虚虚拢着,掌心躺着一根红绳,羽笛不见踪影。

  “阿蘅……”阿澜开口,嗓音有些嘶哑。

  她不知该如何同阿蘅说起青术的事,她或许该扯个谎,说青术回去了栖灵境,说什么都没有发生,说谁都没出事。

  可她喉间堵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阿蘅向她这边侧过头,细细听了一阵儿,没有询问。

  她将掌心红绳悄悄收起,静立许久,轻声道:“阿澜姑娘,青术她,是有什么事吧。”

  她开了头,阿澜便接着说下去:“对,她……有急事要处理,具体何事,我也不知。”

  阿澜强忍着哽咽,让声音听起来尽量正常:“她说,让你先去……阆城,去阆城等她,她之后,就会去找你。”

  阿澜再说不下去,所幸阿蘅并不细究。

  “这样啊……”她缓缓道,又问:“阿澜姑娘也去?”

  阿澜握紧掌心,点了点头,又“嗯”了一声。

  阿蘅便没有其他的问题了,转过身,率先往屋里走。

  “明日……再出发吧,”她声音又轻了许多:“阿澜姑娘,也需要休息。”

  她缓步登上台阶,甚至没有使用盲杖,中途有些磕碰,像是下一刻便要摔倒。

  但阿蘅没有,她回到房间,轻轻关上门,直到晚上也没有出来。

  -

  今夜无月,桃源没有亮光,阿蘅无需点灯,阿澜房中亦是一片漆黑。

  阿澜枯坐着,茫然瞧着眼前虚空,身心俱疲,却丝毫无心入睡。

  这样待了不知多久,怀中温热物什突然动了动,引阿澜低头去看。

  阿青醒来,在她怀中拱了拱,钻出一个脑袋来,细细叫了一声。

  阿澜将它拿出来,捧在手心里。

  阿青在她手心里卧好,又叫了一声。

  它活着,钰卿便也活着。

  阿澜低下头去,用脸颊挨着它,肩背颤抖起来,无声痛哭。

  她哭了许久,久到脱了力,倚着床边昏睡过去。直到次日,清晨初阳升起,阿澜才忽然惊醒。

  她隐隐有一种预感,急忙跑出房门去寻阿蘅。

  房中无人,阿蘅不知所踪。

  她离开栖灵山,一如四年前从康城来到这里,孑然一身,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