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烛一个人溜达到没人的空地上，丢掉空烧了半截的纸烟。
他负责正面战争的总指挥，这是个艰巨的任务，但却完全算不上重用——指挥一群炮灰能是什么器重？是排除异己还差不多。
至于他的任务也很简单，就是让手下的人一波接一波地去送，以吸引敌人的注意力。
当然，他也不敢对手下这帮祖宗做什么复杂的指挥，这些从田地里征发来的临时兵，能分得清东南西北就谢天谢地了，指望他们能有点儿军事素养就属实大可不必了。
曾经常驻军的一把手，如今落得个这种地步……
鬼烛自嘲地笑了笑，他本可以和其他军官一起向蚀骇抱怨不公的，但那有什么意义？一切都已经与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唯一的区别就是，自己要不要亲眼看着这些人死。
既然已经逃避过一次，又何必再去逃第二次呢？
城内的烈火灼烧着墙上的坚冰，让鬼烛有了些恍惚出世的幻觉，但哀嚎又把他拉回到现实里，告诉他这一些都是真的。
嘀嘀嘀——
这破通讯器的声音真的很吵，鬼烛烦躁地低下头，喊了好几声后才发现响的不是它。
那是什么东西在响？
嘀嘀嘀——
声音大概在鬼烛胸前的地方，它的声音很微弱，隔着布料闪烁着有节奏的绿光——这是卡塞那边的通讯器，瓦德的通讯器都是红灯。
鬼烛猜到了是谁给自己发来通讯，也知道她为什么而来，但此刻他的手依旧颤抖得厉害，花了数分钟后，他才撕开了衣服的外层，从夹缝里取出了这个被遗忘了五年的小耳机。
“……喂？”
“鬼烛，好久不见，我是光宁，”鬼烛又一次听见老上司的声音，“你现在……在哪儿？”
鬼烛本想让她别再说这种客套话，但又想到此时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于是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我就在城外，指挥人最多的那支部队，不过都是些杂牌兵罢了。”
“看来你混得不怎么样，对吗？”光宁的语气似乎有些失望。
“算是吧，但不少事我还是能做到的，”鬼烛没有为她的冒犯而生气，“你还能活到战争结束吗？”
“嘶，可能够呛吧，我倒是还想多活一会儿，可你现在的顶头上司可不打算这么做吧？”
“他现在不在这里。”
“哈？蚀骇不在，难道是暴虐在指挥你们吗？”光宁连演都不演了，直接开始问取情报。
“不，他们现在都在装甲列车上，”鬼烛也很配合地把情报抖了出来，“他们通过上方的武装直升机进行远程指挥，效果似乎还不错。”
“该死，也就是说我们被一群小兵打得抬不起头来？！”光宁想到雷达站的那群废柴，肚子里瞬间窜出一股火来，“对了，那两个家伙怎么上列车了，是准备跑路了吗？”
“你可以这样理解，不过他们的目标是布莱加。”
“你说什么！蚀骇要去布莱加？！”光宁的情绪肉眼可见地焦急起来，“他什么时候出发的？在第几辆列车上？大概什么时间抵达？！你快回答我！”
“你别这么大火气，他俩刚上车，其他的我也不知道，”鬼烛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打算说很重要的事，“我有一条建议，你可以听一听吗？”
“你说。”
“我建议你直接投降。”
“……我他妈建议你不要建议！”光宁的咆哮声震耳欲聋。
“光宁，我是认真的，”鬼烛的声音极致恳切，“如果你们继续负隅顽抗，那最后也只能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光宁没有立刻反驳他，而是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手下的这大几千人，都是被从贫民里强征过来的，此前还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你城墙里的人，更是无辜到极点的普通人，只是运气不好投到了这地方的胎。”
“……”
“我们不应该为了上位者的利益，而葬送了这些无辜的生命，光宁！”
“你两年前离开这里的时候，也是这样对牧由说的吧，”光宁的情绪异常平静，倒像是对一个孩子耐心地谆谆教诲，“你知道她后来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鬼烛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及牧由，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知道，她说我这是委曲求全。”
“后面的呢？”
“什么后面的？”鬼烛愣住了。
“鬼烛，就算我们现在回去拔将军刺杀了，带着所有的卡塞人并入瓦德，重新还原过去统一的大帝国，和平就一定会降临了吗？”
“为什么不呢？大家已经没有互相针对的理由了。”
“那义军又是从哪里来的？”
“是……”鬼烛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鬼烛，生命确实很重要，但人不只有生命是重要的，只是把人命当做数字来保全，你和那些恶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我不是！我只是想让更多人活下去！”
“以什么身份活下去？敌国的俘虏，还是皇帝的奴仆？”
“就是因为他们已经过得很艰难了，所以才要想办法让他们活下去啊！”
“那又到底是谁在剥夺他们生存的权力，又是谁让他们过得如此狼狈？！”光宁的态度也愤而强硬，“是你们这些入侵者！如果你真的想救下更多人，那就掉转你的枪口，杀了蚀骇和暴虐，然后给老子麻溜滚蛋！”
鬼烛听着对面的怒吼，无言以对。
“我话已至此，你好自为之。”
嘀——
挂断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耳畔，将他的思绪拉向更远的地方……
啪！
“妈的，气死我了，”光宁把通讯器狠狠地摔在地上，“鬼烛这家伙还真是烧了脑子了，居然在我面前当起了说客！”
刚刚赶来指挥室的军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缓和气氛。
“抱歉，只是为一些私事发怒，和你们没什么关系，”光宁平复下情绪，转身看向坐好等待的人群，“有个非常坏的消息，蚀骇带着精锐部队去布莱加了，留在这里拖住我们的只是些杂牌炮灰。”
这条消息无疑是一个重磅炸弹，立刻让鸦雀无声的指挥室炸开了锅。
“指挥官，我们必须要阻止他们！”援军的长官果然率先站起来，“我们的职责本来就是把敌军挡在国土之外，现在要是让他们这样跑过去了，那就是大大的失职啊！”
“指挥官，在下自告奋勇带兵追赶，”又一位援军的大汉站出来，“在下和兄弟们蒙受将军照拂已久，如果连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好，实在是愧对将军大人，请指挥官让我们去战斗吧，就算是死也着实无憾！”
“指挥官，我是个实在人，就不说那么多虚的了！我的一家老小都滞留在布莱加，要是他们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
“指挥官，我……”
光宁盯着这群平日连打扫卫生都要推三阻四的人，此时却一个个像敢死队一样，就知道蚀骇已经把他们都拿捏了。
“各位都冷静一下，我有话要说！”
这次站起来的人光宁认识，他是查纳的堂弟，因为身体素质好，此前就一直在地方守军里服役，大小也是个能管百十人的军官，保卫战之后更是平步青云，一跃成为了守军派的主心骨和话事人。
“指挥官，”这位守军军官却先把话头对准了光宁，“您能确定这些信息的可靠性吗？”
“鬼烛的为人我太了解了，虽然这家伙脑子总是间歇性犯浑，但绝对不会做害人的事情，除非是蚀骇专门骗了他。”
“那就好，各位，”军官把目光转向在座的大家，“我们能抵御敌军这么多年，靠的不就是这座坚不可摧的隔离墙吗？可如果我们出城迎战，而敌人趁此机会趁虚而入，我们该怎么应对？”
“那不然还能怎样，眼睁睁看着布莱加失守，而我们就在这里当王八？！”援军的人大喊大叫。
“冷静一下，我们不能为了一时的意气而因小失大！”
“你他娘的说谁小谁大！就他妈这里的人是人，我们在内地的亲人不是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子他妈的忍你们很久了，吃着我们的援助还挤兑人是吧？老子就把话撂这里了，今天就是将军亲令摆在这里，都拦不住老子回去救老婆孩子！”
“说得好像我们稀罕似的，”守军一方的人也被激怒了，“你们自己想死就死远点，别拉着城里的无辜百姓找死，我还没说你们这些天一直在碍事呢！”
“你们这些贱种找死！”
“够了，你们都给我安静一点！”
光宁狠拍了下桌子，让两边的人都回到了座位，但脸上依旧是谁都不服谁的样子。
“通讯员，再试一次，”光宁阴沉着脸命令道，“试试能不能联系上将军。”
“指挥官，连地下的线都被瓦德人掘出来了，你再试八百万次也联系不上啊！”通讯员一脸的苦大仇深。
“那就是说……”光宁的脸色逐渐发白，有些面如死灰的感觉，“现在……只能由我来做决定了？”
两边的人都紧盯着她，希望能得到利于自己一方的结果。
“那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光宁抹去桌面上的碎石渣，神情哀伤地看向守军一方，“我也是从后方来的，我的亲人也在那边……对不起，但我只能答应他们，不过我本人会留守在这里……直到战死。”
是的，这是唯一的选择。
无论她偏向于哪一方，守军都会选择与要塞共存亡，而援军一定会坚持回到布莱加，这是不变的答案，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是选择更有利于自己的方案罢了。
只有无法调和的矛盾，才能造就命中注定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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