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若漓听见李竹盈的话, 坐在那里忽然怔住,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似的,一动不动地恍惚了很久很久,最后才猛然收起思绪, 有些慌乱地开口:“退朝。”
那个名字, 已经许久没有从别人那里再听到过了。
偶或间提起来, 竟恍惚地叫她觉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她尽力地维持着她为国君的威严与体面, 可那短短两个字里的慌张,依旧出卖了她。
李竹盈站在大殿之上,看着领事太监,在接了卫若漓命令之后, 尖锐的退朝声刺进耳朵里。
她抬眼看卫若漓不置一词离开的背影, 一时拿不准,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连数月, 新帝立了后, 将那位前朝亡国公主淡忘了, 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李竹盈总觉得, 这之间的恩怨似乎并没有结束。
钟怀则看着卫若漓离开的落寞背影, 知道李竹盈的话在她那里起了作用。
相安无事了近一年,明面上风平浪静, 可只有自己清楚, 她终究还是放不下师泱。
钟怀则瞥向李竹盈, 眉梢睥睨过去,漠声道:“御史大人今日真是好兴致。”
李竹盈听出来她话里的揶揄讽声,也不恼, 只淡淡勾唇笑了一下,回应她:“钟统领见笑了, 不过雅事一桩。”
论品阶,禁军统领与御史监察同属于正二品官员,所以两人在官阶上属于同级,只不过钟怀则与卫若漓关系匪浅,照面上李竹盈在她面前,还是要客气一些的。
只不过,李竹盈与那些趋炎附势的官员不同,她不在乎利禄,凡事只求一个随心所欲,没有能不能,只有想不想。
某一种程度上,李竹盈与卫若漓,还有方芊,是同一种人。
她们可以不计较后果得失,不在乎利益公私,只随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却不管这件事情,到底值不值得,对不对。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至少,她不想怀珍在其中受到伤害。
既然卫若漓愿意封怀珍为后,她就不能不在乎她的立场。
钟怀则迈出去半步,神色冷淡,出言威逼:“她在师泱那里受过什么样的伤害,我猜你不会不清楚,你这样做,无非是将她再次推入深渊之中。”
话头既然捅开了,也就没有再掩藏打哑谜的必要了。
李竹盈正要开口,身旁突然走过来一个内侍,恭敬拜过来道:“御史大人,陛下有请。”
李竹盈垂下长眸,轻轻勾唇笑了下,她对那内侍温声道:“中官人稍待。”
李竹盈脾气一向谦和,再加上长相清甜,不管对谁都一副和气的面容,尤其对他们这些下人最是和善,所以内宫上下宫娥黄门,都对她很是爱戴。
内侍离开后,李竹盈重新看向钟怀则,眼睛里有闪烁的光芒与坚定,她告诉她:“不论是深渊还是坦途大道,总有人甘之如饴。”
说完,李竹盈没有再有任何停留,转身走向□□书房中。
独留钟怀则一人落寞站在原处。
书房内,卫若漓背手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致,入了九月,天一日凉过一日,明日初九,便就是重阳了。
她们是腊月里分别的,那日是廿十二,再有三个多月,就快一年了。
身后李竹盈走进来,瞥见窗边的身影,她顿了片刻,随后走上前向她请安:“陛下万福。”
卫若漓没有动,依旧站在那里望向窗外,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轻开口:“她……在宫外,怎么样了?”
李竹盈微顿,明白过来她话里指的是谁。
前朝女帝与亡国公主之间的恩怨,当年满天下都传得沸沸扬扬,如今又添油加醋,真真假假,哪桩是真的,哪桩是假的,就连李竹盈自己也分不清了。
她一个写话本的,见惯了离奇悲壮的恩怨纠缠,可要真的在眼前出现了,又未免觉得这件事太过悲凉。
可不论真假,这场恩怨是非里,如果她所猜无错的话,大约是那位亡国公主伤了这位痴情女帝的心。
所谓不过竞价卖身,也不过是为了挽回从前。
李竹盈见不得看无疾而终的爱情,所以先试探了一下,她道:“听闻那位亡国公主在寻前大梁女帝,先是只身前往焚渡山,又去了祝余山庄,而后又在盛京城里苦苦寻了近一月,可一直没有音讯,所以就打算,在青楼竞价,委身与人。微臣猜测,那亡国公主,或许是放弃了。她是前朝贵族,出生便享尽荣华,这等亡国苦日子哪里过得惯,索性就寻一门富贵人家,以色侍人,倒也不负她如今仅有的绝代风华。”
卫若漓静静听着李竹盈的话,可良久也没有说一句话。
李竹盈偷偷拿眼打量她的侧颜,看不到她的神情,所以更不明白,她此刻心中所想。
李竹盈见她似乎无波澜,因此继续故意探说:“想来那公主薄情,倒可惜枉费了女帝的一片深情。也不知这样的人,到头来,能被谁高价竞得。倒希望,她还能有一丝真心,不要再负了那人。”
卫若漓转过身来,掀起眼帘望着站在案桌前的人。
她深眸漆黑,一言不发,只冷冷盯着李竹盈。她坚信,李竹盈这番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也早知晓,自己就是从前的大梁女帝卫若漓,不然也不会今日公然在朝堂上,将师泱的事情说给她听。
事情既然已经闹到了这样的局面,师泱在宫外也必然是找了她许久,可直到此刻,她也没有得到半分消息,不用想,她也知道,其中是谁在做手脚。
她也更清楚,师泱公然在青楼卖身,不过是为了逼她出现。
她还和从前一样,笃定自己会出现,笃定自己放不下她。
可就是她那一点笃定,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她又凭什么再去见她,如今这样的代价,难道还不够么?
李竹盈被卫若漓的眼神盯得浑身一凛,毕竟是君臣,她再僭越,也不能忽略帝王与身俱来的生杀大权。
她是不那么在乎功名利禄,可对自己这条小命,还是很在乎的。
李竹盈轻抿了下唇,鼓起勇气,主动小心地问她:“陛下,要跟随臣出宫,见一见那名动天下的倾国佳人么?”
卫若漓轻眯起眼梢,捏紧掌心,努力稳住神情,冷声拒绝:“不必了。”
李竹盈一顿,不知怎么的,微微有些失落。
明明她想看见失落的人,是卫若漓来着。
初九傍晚,今日是重阳,有赏菊饮酒的习俗。
晚间,皇后怀珍一早就派人去请卫若漓到漪兰殿里饮酒用膳,可谁知,去了的人回来说,陛下今日繁忙,叫皇后独自用膳,不用等她了。
钟怀珍坐在大殿中,殿中所有襕窗全都大开着,窗台上摆满了菊花,有风吹进来,满室都是菊花的清香。她望着满桌的佳肴美酒,背影萧瑟,裹挟在九月的寒风之中。
因李竹盈那么一闹,阖宫内外,几乎所有人都知晓了,今日是宫外胭雨阁,前朝亡国公主师泱竞价卖身的最后一日。
她,也终于还是去了。
自己还可笑得奢望着,她不会去。
殿外钟怀则走至门口,淡声清退了大殿里的所有下人。
钟怀珍自顾自拿起酒盏,斟了两杯酒。
“今日是重阳,我亲自替阿姐斟菊花酒,自封后大典后,我许久未见阿姐了。”
钟怀则站在那里,看着桌旁那道纤瘦孤寂的背影,忽然有些心疼。
她早该知晓有这么一天的,促成她做了这姜国的皇后,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给了她希望,又一点点掐灭,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希望的好。
钟怀则迈脚走进去,在案桌旁坐下来,她低头垂眸看着眼前那杯酒,淡声道:“怀珍,你现在后悔,依旧来得及。不论有什么样的状况,阿姐都能替你摆平,带你离开。”
钟怀珍轻勾唇,抬手执起桌上的酒盏,仰头一饮而尽,烛台上的光芒被风吹得潋滟,晃得人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阿姐,我不后悔,我一点都不后悔。”钟怀珍笑着说,“我是她亲口答应封的姜国皇后,只要她没有亲口废了我,我依旧是她此生唯一相伴的人,即便是将来百年之后,我也依旧会与她同穴而葬。”
钟怀则愣住,重新抬头看向她,曾经天真烂漫的可爱姑娘,如今满身华服珠翠。
她无奈地说:“怀珍,你这又是何苦。你应该早就明白,她放不下师泱。只要她回来,你在她那里,就没有任何位置。走不进她的心,一个空荡冰冷的皇后与漪兰殿,难道就真的是你想要的么?”
深宫是最能磨灭人的地方,她不想她的怀珍变成这样的人,她才二十二岁,人生还有很长的时间,她不应该耗费在这深宫里,抛开卫若漓,她还是能够遇上更好的人。
钟怀珍满面泪痕,她彻底陷了进去,丝毫听不进钟怀则的劝慰,她拉住怀则的手臂,道:“阿姐,只要有你帮我,就算师泱回来,她依旧没有位置,我才是姜国的皇后,对不对?”
钟怀则见她依旧执迷不悟,痛声喊她:“怀珍,你醒来吧。”
钟怀珍怔住,拉住怀则的手,身子慢慢滑下去,终于失声恸哭:“阿姐,我没有办法,我真的不能没有她……”
钟怀则妥协,双手抱住她的肩膀,将人拥入怀中,心疼道:“阿姐帮你,阿姐会帮你的。”
或许早已没有回头的路了,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每一步都身不由已,可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承认,怀珍无法从年少的绮丽梦境中抽离出来,她除了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身前,没有别的办法。
酉时三刻,宫门外,卫若漓一袭男装,李竹盈也穿了男装站在她身旁,卫若漓问她:“在那一处青楼?”
李竹盈眨巴了下眼睫,看着眼前昨日早朝后在书房,还斩钉截铁地对她说不去见师泱的人,此刻就问她地点在哪里,李竹盈深吸了口气,如实告诉她:“胭雨阁,盛京城中最大的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