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二月十九, 天气依旧冷冽如常,西北风也很大。
这大半个月来,林叶日夜守着师泱,替她续接全身经脉, 寸步不离地照料她, 她也终于在十九这日醒了过来。
只是她像是变了一个人, 整个人毫无生气, 一双眼睛里也黯淡无光。
她也再不是林叶认识的那个在云端之上高傲的人了,满身心伤痕累累,只像一具破败的死去的尸体。那颗心,已经随着卫若漓的离去, 早已死去了。
她不愿意原谅林叶, 从醒来之后,整整很多天, 一句话也没有同她说。
她怨怪林叶背叛她, 骗她去伤害了阿漓。
一个桦儿, 一个林叶, 她几乎从没有任何怀疑的两个人, 到头来却是骗她最深的人。
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她该相信的, 她已经不知道了。她唯一牵挂的, 只有阿漓。
如果阿漓死去, 那她就会陪着她一起,不会叫她在路上孤单一人。活着的时候没能够相守,死也要死在一处。这是她答应过她的, 无论如何都不会反悔。
林叶端着热粥进来,看见床榻上背身躺着的人, 从醒来之后,她就不吃也不喝,就连猎户大婶进来好说好歹劝了她,她也依旧无动于衷。
她抱了必死的决心,以这种无声的沉默惩罚她的背叛。
她替她护住了心脉,维持基本体力,只是这样下去,依旧撑不了多久。
“公主,林叶求求你,吃一些东西,好么?”林叶站在床前,声音凄哀地求她。
“林叶明白,是我错了,我不该欺骗背叛公主,只要公主肯好起来,就算公主要杀了林叶,林叶也绝无怨言,只求公主不要这样自暴自弃。”
师泱慢慢睁开眼睛,她慢慢撑身坐起来,然后转身看向跪在床边的人。
她居高临下垂眸睨她,脸上神色淡漠,她静静地望着她良久,最后伸手去端她手里的碗盏,她轻轻启唇问她:“那瓷瓶里的,是断魂散么?”
林叶听见她声音沙哑,心口陡然被刺了一下,她垂眸不敢看她,“对不起,公主,是林叶……”
“我只问你,当真是断魂散么?”师泱不愿意听她的解释,语气依旧冷漠地打断了她,只问道。
林叶抿了抿唇瓣,一颗心无尽沉下去,孤声说是。
师泱捏着那瓷勺的指尖微顿,心口有密密麻麻的痛感。她忍住要落泪的冲动,嘴角弯起苦笑的弧度,心底生出绝望来,说:“还有么?”
林叶猛然怔住,她抬起头来看她,听见她低着头自顾自地说:“就下到这粥里,送我最后一程,我就不会恨你。”
林叶紧紧捏住手心,痛声喊她:“公主……”
师泱决然抬起头,眼泪从眼眶里逼落,眼底是滔天宏大的恨意,她嘶声绝望地恨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我不会原谅你!林叶,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你!”
林叶唇瓣颤栗,浑身颤抖着,几欲承受不住这样的恨意。
是啊,她恨她,她恨不得用生命去付出的人,结果被她伤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是她错了,她早该明白,卫若漓于她,究竟是怎么样的存在。她无论如何,也不该用卫若漓的性命去赌,从一开始,她便错了。
林叶眼眶发红,她垂下长睫,神色无措,她无从辩解,任何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
“对不起,公主……真的对不起,林叶不是……”
师泱将手里的碗盏摔落在地,发出砰的一声碎裂,热粥四撒,彻底击碎了林叶的心。
“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林叶低头,眼泪逼在眼眶里,说:“林叶不走,不论何时何地都会跟着公主。”
从九岁起,她便跟着这个人,到如今,整整十一年,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她。此生此世,她不论生死,都不会再离开她。
骗她去害卫若漓,是她此生犯的唯一的错。不论要付出多少代价,她都愿意去偿还,哪怕是豁出这条命。
师泱不愿再留给她一个眼神,她闭上眼睛背身转过去,不再看她。
林叶不肯离开,就那么一直守在床前,从天亮到天黑,再从天黑到天亮。
猎户大婶实在看不下去了,她看出来两人关系不一般,一个一心求死,而另一个却卑微如尘。
大婶是个好心人,主动开导林叶,问她:“她为什么这么恨你?”
林叶彻底没有了主意,似乎眼前的大婶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她抬眼,眼泪含在眼眶,说:“我害了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大婶:“那你就替她找回来嘛。”
林叶摇摇头,“不可能了。”
断魂散没有解药,如果卫若漓真的服下了,她一定必死无疑。
大婶并不清楚缘由,只按着心里想法,想当然地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他死了吗,你亲眼见到他的尸体了么?如果没有,就总还有一线生机的。”
林叶怔住,抬头看向大婶。
大婶笑起来,眼角是岁月抚摸过的痕迹,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说:“人啊,总不要轻易就言放弃,放弃很容易的。”
林叶悻悻止住眼泪,长睫上垂着潮湿,一眼不发地看着眼前的人。在那一瞬间,像是有一束光照进她没有任何希望的心底深处。
“只要她心里还有希望,就能活下去。她如今不吃也不喝,总不是办法。”大婶幽幽叹道。
林叶伸手擦掉眼泪,坚定地说:“谢谢大婶,我知道了。”
清晨天未亮,师泱起身离开。她什么也没有,只身上一袭单薄衣衫,满头白发,犹如穿梭在夜里的鬼魅。
林叶听见她的动静,连忙提剑跟了上去,着急问她:“公主,你要去哪里?”
师泱不语,继续往前走,黑夜笼罩着她,可她却一点不再害怕。
林叶跟在她身后,忽然开口道:“公主是要去找她么?”
师泱停住脚,静静听见身后的人走到她的身旁,她怔默片刻,然后说:“林叶陪你去。”
“不用了。”师泱不看她,径直就要离开。
身后堂屋灯亮起来,猎户大婶披着衣袍出来,她睡眼惺忪,看着争执地两人,她拉住林叶,好心地问:“怎么了?天还没有亮,要去哪里?”
林叶沉默住,看着眼前人的背影,和那一头叫她心痛的雪白发丝,良久才道:“谢谢大婶,我们要离开了,叨扰多时,真的很谢谢你们。”
大婶见状,忙回头去叫堂屋里的人,道:“孩儿她爹,快去准备点干粮。”
林叶忙道:“不用了大婶,不能再麻烦你了。”
片刻之后,猎户忙拎出来一个包袱,道:“如今世道乱,听说南边又要打仗了,你们两个女孩儿家,身无分文,又有伤在身,还是要小心为是。”
大婶将包袱递过去,也跟着说:“是啊,尤其是你家小姐,身子实在太单薄,还是再住些时日吧。”
他们实在是好人,师泱并不忍心冷面相对,她转过身去,望着眼前的人,温声道:“谢谢大婶,您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没有看到阿漓,她不会轻易甘心就这样死去。
大婶笑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你不知道,她对你很好,这一个多月来,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身边,她或许有错,也该给她一个机会赎罪才是。再说,你要去找人,路途辛苦,是不是也应该有个人帮衬你,我见她武功高强,你就把她当牛当马使唤,来给你赎罪,一举两得,你说好不好?”
林叶听着大婶的话,抬眼去看师泱神色。
师泱无动于衷,声音里有几欲无法抑制的哭腔,铺天盖地的悲伤笼罩而来,她说:“我不要她当牛做马,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阿漓活生生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
说完,她再也没有回头,迈步走进漆黑的深夜之中。
林叶见状,连忙接过大婶手里的包袱,匆忙道别之后,跟上前面的人。
师泱走不了太快,她右膝受了的箭伤,旧伤又添新伤,当时又没有得到及时的包扎上药,她如今连走路都很艰难,或许这一辈子都不能够跑,就连快走的都不能够。
伤痕累累的身心,她如今什么也不在乎,只有卫若漓的消息,才是支撑她如今行尸走肉般活下去的希望。
林叶跟在师泱身后,她不知道她到底要去哪儿,师泱不识路,从前出门时,全都有随从跟着,所以不需要她记路。
而此处是大梁,是她原本就不熟悉的地方。
林叶跟在她身后,师泱也不愿意与她说话,天亮之后,道路上熙熙攘攘开始有了路人,林叶听见她在打听焚渡山的去路。
焚渡山……一个连她也陌生的地方。
只是听人说起过,焚渡山是书中仙山,并不在大梁与南玥境内,在西北天尽头之处。林叶不知道师泱为什么要去焚渡山,或许那里,应该有卫若漓的下落。
林叶当掉了师父留给她的那把唯一的剑,换了银钱,又置备了车马干粮,要带师泱去寻焚渡山的去处。
师泱不愿再见她,并不肯与她同行。
林叶拦她身前,急声道:“公主难道就打算这样找下去么?那远在天边的地方,或许你两三年都找不到。大梁与南玥如今满城都贴满了通缉令,公主一个人又能走多远,即便你不愿见到林叶,难道也不想早一点找到她么?”说到最后一句,声音渐低下来。
林叶明白,她如今满心里只有卫若漓,而她能说服她的,也只剩下这一个理由。
师泱沉默住,怔怔站在那里。
是啊,她连焚渡山在哪里都不知道,腿脚不便的她,如何才能找到阿漓?
那日姜沫与钟怀则带走了阿漓,她也只知道姜沫在焚渡山,如果阿漓没有事,那一定跟随她的姨母一起去了焚渡山。姜沫是鬼医,有通天的医术。
那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希望。
不论如何,她都要找到阿漓。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到她的尸身。
师泱没有再反抗,上了马车,由林叶驾车,两人只身打听着焚渡山的方向,走到一处停下来,再继续打听,继续出发。
师泱曾去过焚渡山,她也依稀记得几个地名,顺着这条线索,她们一直走了近两个多月,直到快五月份才到达焚渡山。
这两个月里,她们几乎走遍了大梁与南玥的许多地方,还曾走错路绕到了戎狄。
一路行程,也探听了许多事情。
南玥新朝初立半年不到,便根基不稳,被多路起义军讨伐。南玥新君师齐,施行暴|政,各路苛捐杂税,各州百姓全都苦不堪言,登基不过几个月,便发起了多少场征战,一国帝君亲自领兵也节节败退,最惨烈的一场,是先锋与大将齐齐投降,倒戈进南番的起义军中。
内忧在即,外患也在眉睫,慕容籍因太子被杀,亲自领兵攻打南玥,南玥兵马与米粮全都不济,不消几个回合便就败下阵来。最后,师齐竟将铳州割让了出去,铳州离京师洛城不过七百多里,南玥风雨飘摇,再一次灭国亡族,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情。
师泱忽然想起当初在平燕州,阿漓对她说的那番话,她也终于明白,大玥国灭,终究原因不是阿漓的那一场兵变,那一天迟早会到来,不过早晚而已。
保不保得住命,似乎也早就不再重要了。丢了家国,是大势所趋的一件事情,不论最后结局如何,师姓一族,除了死社稷没有第二条路。
她怨恨心痛于桦儿的背叛与变故,可如今更多的,只有悲哀。
他早该死在中元节的宫变之中的。
南玥内忧外患,慕容氏继位的大梁国,也并未好多少。
慕容籍痛失唯一的子嗣,后继无子,整日荒淫无道,暴虐成性。慕容音欲扶持慕容氏旁支子嗣为储君,为此,兄妹两反目成仇。
整个慕容氏也是为了大位,互相残杀。
这是动荡的朝代,纵观历史,不过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之势,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亟待一个新的统一王朝降临。
其中,无月刹姜氏是呼声最高的,前有大梁皇后,也是无月刹圣女,常胜将军姜容为百姓战死沙场,如今又有姜幸柏带领的铁骑兵在后,无月刹虽是江湖组织,但几百年来以守护天下苍生为任,在民间备受崇敬赞誉,前大梁女帝,又是无月刹圣女之子,所以,一切只待一个契机。
卫若漓是在二月里恢复醒来的,两个多月的悉心照料,她体内的毒也早已解了。
师泱那致命的一击,是祸,却也因此阴差阳错地救了她。原本残存的蛊毒,她只不过还剩五年的时间可活,可如今全都无虞了,除了功力尽失,身体羸弱之外,她与常人并无异。
可这样的‘意外之喜’,对她而言,与诛心殒命也没有什么两样。
她想过师泱会背叛她,也想过两难抉择之际,她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师齐那一头,可没有关系,那是她的胞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唯一的血缘至亲。她也了解师泱,无论何种境地,她都下不了手。
可她却从没有想过,师泱会要她的命,会在那碗长寿面下了断魂散,她真的没有想过……
一场纠缠,到头来,不过是黄粱一梦。
她也终于失去了一切,连悲伤和无奈都变得不配,这漫长的生命岁月里,她剩下的,只有沉寂的黑暗,无边无际……
无月刹自姜容逝世之后,就一直荒废至今。如今家国动乱,百姓流离失所,无月刹救世的使命,本该在卫若漓的身上的,可她从醒来之后就一直心如死灰,不问尘世。
姜沫看着她从醒来之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
生死不问,每日活着和行尸走肉没有分别。
她也明白,师泱伤了她的心。可终究,她的生命里,不该只有一个师泱。
春日多风,姜沫走进院子,看着躺在树下闭目一动不动的人。
她走近她的身前,看着这个自暴自弃生死不顾的人,负气地问她:“你的生命里就只有师泱么?”
卫若漓怔住,眼眶逐渐潮湿。
“大梁的子民还处在水生火热之中,你娘付出性命为你苦心筹谋的这一切,你就这样准备拱手让出去了么?”姜沫紧紧盯着她,眼眶发红,继续道,“娘为了救你,耗费了多少元神,怀则怀珍日夜守在你身边,你舅舅为了替你担起无月刹的使命,连连征战,沙场上刀剑无眼,你又可曾想过他的安危?他不止是你的舅舅,更是娘的兄长,是娘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漓儿,你的生命里,当真就只有一个师泱,没有我们这些人么?”
卫若漓心如刀绞,她睁开迷蒙的双眼,看着眼前的人,眼泪无声流进鬓发之中,她终于颤声痛哭,这是她自醒来之后,唯一一次放声宣泄悲伤。
她弯起腰抱住双膝,将脸埋在膝间,哭得那样伤心,仿佛像丢失了一切的孩子那样,无措与彷徨,“娘,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漓儿好累,累得快要承受不住这样的天与地,即便是当初被遣往南玥为质的时候,我也没有这样绝望与害怕过,娘,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为什么……”
姜漓轻蹲下来,眼眶酸涩地抬手抚摸她的长发,不住悲伤苦涩道:“娘明白,娘都了解,那不是你的错。人生中来来去去多少人,不是每一个人都值得珍藏在心中,娘也知道,你错付了一颗真心,可人生还那么长,日日夜夜多少春秋,你当真就要全都活在苦痛和无意义之中么?醒来吧,漓儿,想想娘,想想舅舅,想想怀则怀珍,想想追随你多年的那些人……我们全都陪在你身边,你不再是一个人,也不会再经历那些孤独与黑暗。相信娘,醒过来吧漓儿。”
前半生孤苦无依,被所有人抛弃,年少情意浓烈又偏执,她错付了一颗真心,误将那一点点的温存依恋当成生命里的唯一。她太可怜,也太过悲哀,从出生起便没有享受过的温暖,竟会从一个折磨她的人身上汲取依赖,那本就是一件荒唐的错误的谬事。
可人生很长,她仍旧还有回头的机会。
历经了这一场浩劫,她整整二十三栽的前半生,终究会教她成长,教会她如何去珍惜,如何去爱。
一切都不算晚,痛哭一场,一切都会是新的开始。
蜕茧成蝶,她也仍旧有美好而值得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