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泱拿自己作为赌注, 是笃定,卫若漓心中放不下她。
不论从前还是如今,师泱都是这场关系的主导方,而处在下风的, 一直都是卫若漓。
卫若漓不愿意承认这样的屈辱, 她用无情嘲讽的语气拒绝了师泱的算计。
以此自欺欺人地证明, 她不爱师泱。
她也不该爱师泱。
卫若漓离开, 片刻之后,师泱看见了随后而来的钟怀则。
她手里拿了一件藕粉缠枝纹披风,瞥见地上衣衫不整的师泱,没有抬头, 将手里的披风送过去, 道:“我来带姑娘回宫。”
师泱撑手坐起来,顺着视线抬眸望过去, 看见钟怀则毕恭毕敬地躬身站在那里, 她身形挺阔, 背影轮廓和林叶很相像。
师泱也从未想过, 与林叶师从同门的钟怀则, 竟是卫若漓的人。
师泱伸手扯过她递过来的披风,慢条斯理地披在身上, 抬手将宽大的帽檐盖在头顶上, 两袖滑落至手肘处, 露出两只雪白的臂膀,上面有淡紫色的抓痕。
她低头去系领口上的束带,淡声问她:“林叶还活着么?”
钟怀则忽然见她提起林叶, 神色不由地一怔,她抿唇看向师泱, 踌躇片刻没有开口。
卫若漓并未允许她向师泱透露过林叶的消息,所以思来想去,她终究是没有告诉师泱。
师泱穿戴好身上的披风,慢慢站起来。
没有等来眼前人的回答,师泱也并不继续盘问下去,她径直走过钟怀则身旁,淡声道:“走吧。”
下山的路很长,有一条长长的天道通往山脚下。山脚下停着一辆马车。
师泱朝前走着,钟怀则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一盏灯火。
从前她们也算是主仆,虽然交往不算深,但钟怀则好歹在南玥做过官职,算是她的部下。
只是,师泱未曾想过,她会是大梁的人。
“你与林叶,是何时相识的?”寂静的山林之中,师泱凝望着脚下那微弱的光亮,忽然开口淡淡问道。
她们之间能够这样交谈的机会并不多,钟怀则也是第一次这样与她谈论起林叶的事情。
其实,到了如今这般境地,她对师泱并不厌恶。
更何况,她是林叶拼死也想要守护的人。
她不亏欠任何人,唯独谈起林叶,是愧疚的。
漫长冷冽的长夜,钟怀则心里,忽然裂了一道口子,漏进去一丝柔软。
她提灯跟在师泱身后,淡声与她道:“我是十三岁时与她相识的,无措山上师出同门,整整十年。我见到林叶的那一年,她虽只有九岁,但武功造诣却皆在我之上,她不喜与人说话,向来独来独往,但每年的比武测试,她都是第一名。后来,师父只收两名入关弟子,其中一个就有她。我知她被南玥长公主选中,将来是要进宫的,所以那时候,我为了与她接触,日夜苦苦练功,终于与她一起入选了师父的关门弟子。再后来,她常常进宫,我们见面的时间少了很多,但只要她上山,我们便在一起练功切磋。再后来,便是她引荐我入宫……”
钟怀则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后面事情,师泱大概也猜了出来。
林叶到底也并不知道,钟怀则与卫若漓勾结,这些年来,她们师姐妹的同门情谊,全数付诸于东流。
钟怀则慢慢垂下了双眸,神色落寞,曼声说:“终究是我骗了她。”
师泱没有应她,可却能够感知到,钟怀则对林叶的愧疚。
字里行间,师泱也并没有探得林叶如今究竟是死是活。
两人行至山脚下,师泱看着不远处停着的马车,她脚步略踌躇慢了下来,踏上那辆马车,她就又要回到那暗无天日的禁庭之中了。
无所依靠,任人欺辱。
驾辕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身形纤弱,身量也不高,看着约莫只有桦儿那么大。但女儿家比男孩长得快,较起真来,她或许比桦儿大也说不定。
那姑娘来扶师泱,师泱瞥眼睨她,忽然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微怔,似是没想到师泱会突然与她搭话。
她抬眼看她,毕恭毕敬地回道:“奴婢叫方芊。”
师泱暗自记下了她的名字,没有再多寒暄。任由着方芊扶她上马车,掀帘进去的一刻,师泱忽然停住脚步,回头去看钟怀则,隔着漆黑的夜色,她声音冷如冰玉,道:“林叶如果在天有灵,想必也明白你心中有苦衷。只是我与她主仆一场,她终究也是为我丧了命,钟护卫如果还念着旧情,就替我给她烧些纸钱吧,也算是我对她的愧疚。”
说完,师泱没有再停留,回身就要进马车。
却在那一瞬,钟怀则忽然开口道:“她……还活着。”
师泱掀帘的手微顿,得到了她想知道的消息,眼底里再没有了刚刚的落寞,在一瞬间恢复了冷意,头也不回地掀帘上了马车。
兴德宫中,慕容筝穿着薄衫在床榻边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缓缓回过神来。
册封之夜,慕容筝独守空闺的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六宫。
而卫若漓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自册封那夜之后,就再也没有踏进兴德宫中。
慕容筝这才明白过来,一切不过是黄粱梦一场。
卫若漓从头到尾都未对慕容氏介怀,她彻底地陷进了这座暗无天日的宫廷之内。
短短几日,慕容筝还未从这屈辱和绝望中走出来,就听闻卫若漓又新添了四五个贵人,昭仪,才人选侍。
全都是前朝大臣们送进来的,往常虽也有,可卫若漓全都一一打发了,但此刻却又不知为何,卫若漓一个也没有拒绝,全部照单全收。
一时之间,后宫中比往常热闹了许多。
那些贵人昭仪,有尚书的女儿,有大将军府上的歌姬,甚至于有宫外的妓人……不管什么出身,卫若漓全都招了进来。
整整两个月里,卫若漓都再未踏进兴德宫一步,可她却流连于其他各宫后妃处。
同样的,这两个月里,卫若漓也未再见师泱一面。自从那个她们再次谈崩的夜晚。
卫若漓很雨露均沾,几乎每个人都会照顾到,陪着她们吃饭逛花园。
只是依旧不会留在她们那里过夜。
却只有一个例外。
卫若漓召幸了一个叫方芊的昭仪。
她常常留在柔仪殿过夜,直到清晨去上早朝。
众人都默认,方芊是后宫中最受宠的人。
只是为人虽然看着温顺,只是骨子里有些清高,从不离开柔仪殿半步,与其他后妃也几乎没有什么接触。
不似其他众人,得了一点恩宠便就跋扈嚣张起来,到处立威。
有了卫若漓的照拂,众人虽对这个方昭仪嫉恨,但明面上对她还算客气巴结。
有种马首是瞻的意思。
五月里春花灿烂,天气也逐渐热腾起来。
张尚书的女儿,张选侍邀方芊去御花园里聚会赏花。
张尚书算是丞相慕容籍的同僚,两人曾经一同共事过,但近来,卫若漓亲近尚书,女儿又进宫为妃,在卫若漓那里还算是宠臣。
因此后宫众人,对张燕燕也算客气。
张燕燕邀请了方芊赏花,为避免巴结之意,又一同邀请了其他众妃们。
众人都苦于无有机会与方芊相处,正巧张燕燕同邀,自然乐见其成,纷纷相约聚于沁芳阁。
张燕燕一同邀请的名单之中,也有慕容筝。
两人在闺中也算是相识,只是因为慕容筝的父亲是当朝宰相,她向来看不起京中官家这些女眷,所以得罪了不少人,其中就有张燕燕。众人都忌惮着她父亲当朝宰相的头衔,敢怒不敢言。
但如今风水轮流转,慕容氏一门失势,连同慕容筝也成了整个京中的笑话。
张燕燕今日故意邀她前来,只是为了趁机羞辱她,报当年之仇。
起先,慕容筝并不肯赴宴,但张燕燕不依不饶,多番邀请她前去。
再加上,慕容筝对那个受宠的方芊很好奇,自从方芊进宫之后,她还未曾见过那人的面。
她想知晓,除去师泱之外,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会入卫若漓的眼。
阖宫上下谁人不知,慕容筝册封侍寝当夜,被贴身婢女截了胡。
那贴身婢女不是旁人,正是那个女帝口口声称已经暴毙的旧朝亡国公主。
女帝与前朝公主的往事,已经不是秘密之事了。众人都以为,女帝对前朝公主旧情不舍,所以将人带来了大梁。
可数月过去了,女帝已经整整两个多月再没有踏入兴德宫了。
而那位亡国公主,早已失宠,成了大梁禁宫里人人可以践踏的最低等奴婢。
沁芳阁是一处假山石上的亭子。
此处是整个御花园内的最高处,也是欣赏美景的最高之处。
再加上有加假山阴凉遮蔽,很是凉爽。
张燕燕作为赏春发起人,所以果蔬点心一应全都是提前准备好了的。
众人陆陆续续到场,就连同慕容筝也带了师泱而来。
最后登场的,是方芊。
师泱远远看见方芊,就认出了是那日在青华山上接她回宫的宫女。她才知晓,原来深受卫若漓宠爱的方昭仪,竟然就是方芊。
确切来说,师泱并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但可以确定的是,她是卫若漓的人。
方芊身形娇小,弱柳扶风。她穿了一条湖蓝色抹胸襦裙,在碧绿的御花园之中,远远看过去,叫人眼前一亮。
张燕燕最先迎过来,亲自去馋了她过来。
方芊莞尔一笑,柔声道:“谢谢张姐姐。”
随后又看向其他人,甜甜地问候:“各位姐姐好。”
其实几个人之中,方芊是年龄最小的那位。
只有十五岁。
众人看着这么一个娇弱无力的美人,温顺又好相与。来时都以为是一个冷若冰霜高傲跋扈的人,谁知热脸贴过来,又弯起小月牙儿的两只眼睛冲着笑。即便之前有些什么想法,这会也全都抛之脑后了。
说到底,大家都是女人,女帝也是女人,比起寻常后妃们,多了一丝不可言喻的关系。
与其耗费力气冒着风险斗争,不如巴结来得省力气。
卫若漓要宠幸谁,没有人能够左右得了。
眼前就有一个,自然会笑脸相迎。
在场的人,唯有慕容筝对此嗤之以鼻。
从小到大,从来只有别人巴结她的份,她从不会轻易低头。只一次遇上卫若漓,她一见钟情俯低姿态讨好她,可到头来,得到的又是什么。
皮相再好又有什么用,早晚都有凋零的那一日。
师泱立在慕容筝之后,淡淡打量着眼前的那位方昭仪。
她虽身量纤纤,可脚步之间,沉稳有力并不虚浮,师泱一眼便就认出来,这位方昭仪是习武之人。
卫若漓安插了一个自己身边的人入宫为妃,到底是什么意图?
可不管是什么意图,她都无法再在兴德宫里待下去了,整整两个月,卫若漓不肯见她,这样下去,迟早是死路一条。
她不能白白地耗费在这里。
或许,这位方昭仪,是一个新的突破口。
师泱正想着,慕容筝忽然站起身,一脸不悦地说:“本宫身子有些不适,就先走了,诸位妹妹自便吧。”
说完,便不再逗留,作势要走下假山去。
张燕燕见状,忙看过去,故意笑着说:“慕容姐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嫉妒我们方妹妹得宠,心里不爽快了么?”
张燕燕父亲如今正得女帝器重,所以调侃起慕容筝来,丝毫不避讳。
她笑着同众人说:“话说在这事上,慕容姐姐是最该大度的人,毕竟,有前车之鉴么。”
师泱就立在边上,众人对张燕燕说的话,立马就反应了过来,于是都掩着帕子失笑不语。
慕容筝见状,咬着牙转身就要走。
张燕燕继而变本加厉,忙朝着旁边的师泱,道:“还不快送你主子回宫,既然身子不适,就不要出来吹风了。”
师泱捏着掌心,她望向方芊,心中盘算还未实施,不论如何,她总要攀上卫若漓,与她见面,一切才有转机。
可眼下,都被慕容筝搅乱了。
师泱正踌躇间,她忽然站在高处,瞥见不远处而来的卫若漓,正朝着这边走过来。
她咬住下唇,望见人越走越近。
不动声色垂下双眸,她朝着慕容筝走过去,此处峭壁,她伸手扶住慕容筝的胳膊,指尖刚碰触到她,慕容筝不耐烦地挥手一拂,师泱忽然脚跟踉跄,整个人背身朝着假山,摔滚了下去。
众人惊慌呼喊,惊动了正赶来的卫若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