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路口分别,路柚朝林念挥挥手,看着出租车渐渐远离,良久,她才收回目光,转身,沿着路边慢慢走着。

  她要去的地方离这里不算太远,走路四十五分钟就可以到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大衣,手揣进了口袋里。

  指尖触摸到一丝微凉。

  路柚微微垂了头,呼吸在冰凉的空气中凝出淡淡的白雾。

  口袋里放着的,是一只很久之前限量发行的小熊钥匙扣。

  从抢到的那一刻起,她纠结犹豫又迟疑,一直反复到现在,都没有送出去的钥匙扣。

  片晌,路柚抬起头,望向远处将暗未暗的天空。

  晚霞的残橙躲在渐深的蓝色里,又一点一点被黑夜吞噬。

  路灯打在身上,在地上映出小小的影子,路柚仰着眸,目光越过城市里灯火的万千,落在了天空中高高悬挂的月亮上。

  今天晚上的月亮似乎格外明亮。

  路柚弯了弯唇,握住了口袋里的那枚钥匙扣。

  这只钥匙扣送不出去,没关系的。

  那张演唱会的门票,她送出去了,也已经被林念收下了。

  她希望自己可以快一点,快一点变得勇敢一点,在林念喜欢上别人之前。

  她知道学校里有很多人喜欢林念。

  不只是学校,在学校之外,即便只是刚刚去过的舞室,她也很敏锐地感觉到了几道落在林念身上、却令她浑身紧绷的目光。

  林念的光芒如月亮,温暖柔和,并不刺眼,却是不管在哪里,都没有人能够忽略的存在。

  路柚停下了脚步。

  她抬起手,手腕停在眼前,在目光与天上的月亮之间。

  手链上面的小熊吊坠维持着一个拥抱的姿态,立在了一片倾泻的月光之上。

  她缓缓笑了起来。

  不管结果怎样,不管怎样都好,她想要为了自己争取一次。

  不管她怎么去安慰自己如何去说服自己,她都没有办法真正地、丝毫不难过丝毫不介意地接受自己毫无动作地演眼睁睁看着林念去往其他人的怀抱。

  总归是现在,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总归是学妹说过……她是值得的。

  手腕轻轻晃,坠在下面的银色小熊闪着细微的光。路柚收回手,放进了口袋里。

  路途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过了一半。

  越来越近。

  即便是她刻意放慢了脚步,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路柚还是看见了那个熟悉的红花白十字标志。

  医院。

  路柚来到病房门口,闭上眼睛,独自在门口沉默了许久,才终于睁开眼,抬起手,按下了门上的把手。

  她走进去,站在病床前,看着病床上这个瘦弱得可怕的女人。

  这是她的母亲。

  从小否定、辱骂甚至是殴打自己母亲。

  自己努力了二十多年只想得到她的一句承认的人,可能后半生都只能躺在病床上,永远都不能够再开口说话了。

  病房里暖气开得很足,路柚将自己的大衣脱了下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她安安静静地看着女人瘦削到脱相的面容,心底的记忆一点一点涌上来。

  自从她有记忆开始,她就知道,母亲恨她,也恨自己。十岁那年,她们从市中心的大房子搬进闹区又脏有乱的廉租房,吃的用的,几乎全都是最差的。到后来,母亲经常连续几天不吃一口饭不喝一滴水,本就羸劣的身体变得更加枯瘦,她说她在惩罚自己。

  沉默许久,她伸出手,将蓝色病号服宽松的袖口轻轻撩起,露出那因为长年不见光而白到可怕的皮肤上布满的烟头的烫痕、刀刃的划痕。

  很小的时候,她阻止过母亲,质问她为什么要伤害自己,问她做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

  母亲回答不出,只是突然恶狠狠地看着她,瘦弱的面容变得狰狞。

  最后的结果,是她得到一场无休止的谩骂,还有身上无数的青紫。

  这些淤痕很快就能消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有时候她想,她是不是应该庆幸,庆幸母亲没有在她的身上也留下这些痕迹,这些烫伤,这些刀痕。

  缄默良久,路柚站起身,去卫生间接了水,用暖壶里的热水兑到合适的温度,将毛巾打湿。

  给病床上的人擦拭身体。

  医生说,让曾经亲近的人多和母亲说说话,说不定能够出现奇迹。

  她每周都会抽时间过来一次,彻夜坐在病床跟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母亲身边原本亲近的人早就被她的疯疯癫癫吓得逃离,而自己——

  她或许是母亲最不希望见到的人了。

  毕竟,母亲说过。

  自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想杀死的人。

  母亲说完那段话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醒来的一个想法,是庆幸自己又活过了这一天,庆幸自己还没有被母亲杀死。

  路柚将毛巾浸在水里又拿出来,将多余的水拧走。

  她到底还是抱有着期冀,希望有一天病床上的人可以醒来,可以看到自己

  就像曾经无数次抱着比赛的奖状、拿着第一名的成绩条回家,她多希望母亲可以正眼看她,哪怕只有一次,轻轻摸摸她的头,夸她一句柚柚做得真棒。

  路柚沉默着端起水盆,到卫生间里倒掉。

  她打开水龙头,手指浸在初春冰凉的水里,将用过的毛巾洗干净。

  做完一切,她回到病床前坐下,垂着头,安安静静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病床边的一起滴滴滴滴地响着,路柚忽然觉得病房里的空气压抑得她喘不过气。

  她看着病床上的人,忽然站起身,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她跑到医院的楼下,这个时间楼下的花园里已经几乎没有了人,周遭安安静静的。

  路柚站在原地愣了许久,才抬起脚,走到花坛边路灯下的长凳旁,缓缓坐了下去。

  她靠在又硬又冷的长椅上,仰起头,看着呼出的气在灯光下凝成淡淡的白雾。

  心里有什么翻滚着。

  她拿出手机打开看了眼时间,不算太晚,还没到学校宿舍熄灯的时间。

  念念……睡了吗。

  明明白天才刚刚见过,明明一起相处了整个下午。

  可她现在,好想听听她的月亮的声音。

  清甜软糯,而又无比温柔的。

  路柚维持着这个姿势看着手机上的数字一个一个跳动着,却有些数不清过了几分钟。

  有熟悉的提示音响起,路柚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林念给自己发来了消息。

  她打开微信,看见唯一置顶的联系人头像右上方写着数字2的小红点。

  她点进去——

  [图片]

  [学姐你看,我还有一架飞机就赢啦!]

  将图片放大,地上铺着一张飞行棋地毯,中间终点的地方,分别停着一枚红色的棋子,两枚黄色的棋子,还有三枚蓝色的棋子。

  照片的边角,隐约可以看见拍照人的毛绒睡衣。

  路柚保持着仰头看手机的姿势,指尖摩挲在照片的边角,缓缓地,轻轻地。

  良久。

  嘟嘟嘟——

  “喂,学姐呀。”

  手机听筒里传来了那道在她心里萦绕了无数遍的声音。

  ——“你回来啦?”

  路柚低了头,用大衣将自己裹成了一团,下巴搁在膝盖上,一只手拿着手机贴着耳朵,另一只手环着双腿。

  “还没有。”她轻声说,“还在外面,溜出来偷会儿懒。”

  她听见电话那边笑了一下,在她心尖儿上撩起一阵轻颤。

  那边顿了几秒,似乎在走棋。

  “学姐今晚要通宵了吗?”林念说。

  “算是吧。”

  “那晚点学姐记得吃点东西哦。”林念说,“学姐今天晚上就没有吃多少东西,这么辛苦不要再饿着肚子呀。”

  路柚点点头,她看着地面上小小的影子,笑道:“好,我会记得的。”

  两人聊了会天,路柚听着手机那端甜软的声音,被压抑的心脏慢慢平复。

  “学姐,”林念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明天下午。”

  “那学姐回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呀,”林念说,“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好不好?”

  路柚无声地弯起唇。

  一起吃饭,这也是她以前所奢望着的事情,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会在某一天,变成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被两人聊天的时候随意提起。

  “好啊。”她说。

  ——“巧巧你帮我走一下棋,我够不到啦。”

  声音变得有点小,应该去够棋子耳朵时候是把手机放下了。

  她低下头,无声地笑了起来。

  听筒里传来细微的声音,路柚知道林念拿起了手机。

  “你们玩,”她柔声说,“我不打扰你们了。”

  “没有打扰的呀。”听筒那边的人说,声音柔软“和学姐打电话不会影响我掷骰子呀。”

  “嗯……”

  路柚站起来,脚尖点在地上,沿着花园边缘的小路慢慢走着。

  “那念念再陪我聊一会儿吧。”她说。

  “好的呀。”

  “念念,”她抬起头,看向安静的天空中愈发明亮的月亮,轻声问,“你说的那个秘密……是什么?”

  林念笑了一下:“都说是秘密的嘛,当然要暂时保密啦。”

  路柚弯了唇,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心地开口:“是……和我有关的吗?”

  “当然呀。”那边的声音理所当然。

  “嗯。”路柚笑着,声音微扬,“明天回去,我是不是就能知道了?”

  “对的!”林念说,“所以学姐回来之后一定要记得给我打电话呀。”

  “好。”路柚停下脚步,点点头,脚尖轻轻磕在地上,“回去之后给念念打电话。”

  听筒那端出细微的“啪嗒”声,下一刻,她听见林念说:“哎呀,寝室熄灯了。”

  “那你去睡觉吧,念念。”路柚说,“我也要回去了。”

  “那好吧,我等明天学姐的电话哦。”

  路柚轻轻笑笑:“嗯。”

  通话还没被挂断,她听着那边些小的声音,心头忽然一动。

  “念念。”她轻唤。

  “嗯?”

  路柚静了两秒,她笑笑:“没什么。”

  “我挂了。”她说,“晚安,念念。”

  希望你能梦到我。

  将手机收回口袋,路柚轻轻呼出一口气,站在原地许久,被夜晚的风冻得僵的身体动了动,她抬起脚步,回到了病房。

  病房里的仪器依旧滴滴答答整日整夜地响,病床上的人依旧毫无生机安安静静地躺着。

  路柚依然觉得压抑。

  但是没关系。

  也许她永远都得不到这个人的承认了。

  但是没关系。

  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月亮。

  她的月亮明亮而温暖,足以将她照亮。

  现在。

  她想要努力去拥抱她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