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长舟虽然和陆夏山相看两厌, 却对哑娘中意得很,借着酒劲搂着哑娘不放,非要同榻而眠。
赛图有意笼络祝长舟, 便差人按住陆夏山, 好说歹说才没让他把大帐掀了。
祝长舟和哑娘酒醉卧榻,其他侍女便退了出去。夜半, 屋内桌椅声响,瓷壶裂碎, 哑娘红着双眼、衣衫不整地跑出帐,祝长舟追出帐外,拦腰一抱便将她拖了回去。
守在帐外的侍女见事不对,连忙去请陆夏山。陆夏山匆匆赶来,目眦欲裂,扯住祝长舟厮打起来, 骂她祸害好人家女儿。
这事闹得大,惊得赛图都起来劝架。哑娘裹着被子一抖一抖无声地哭, 伸出一只手比划:她想一个人静一静。
所以,没有人注意哑娘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一盏茶后,营外树林走水——哑娘不堪受辱, 引火自焚。
朔荇有火葬的习俗,所以没有人觉得蹊跷。陆夏山拔刀要杀祝长舟, 对赛图放话说有她没我,有我没她。陆夏山在荼切儿部的地位非凡, 赛图无法,答应他拿祝长舟换了好处, 就把祝长舟送走。
陆夏山不应,一定要杀了祝长舟, 赛图拿军国大义压下了。
我听到这段故事,控制不住地瞠目结舌。我现在知道哑娘活得好好的,这必定是设计。就连我这个经常网上冲浪、什么奇葩事没见过的都觉得离谱,赛图被诳过去不足为奇。
祝长舟道:“其实,那晚哑娘与我换了装扮,互相易容,与陆夏山厮打的是她。我作为‘哑娘’顺利出营,在林间找到了陆夏山事先准备好的尸体,放火将她烧了。如此,我才得以逃回。之后将计就计,易容成安久思回京,后面的事你也知道。”
好家伙,见过死遁的,没见过这么遁的。
我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非礼哑娘这事,是你的主意?”
祝长舟看着我道:“一半是我,一半是你。”
我讶然:“我?”
“是,”祝长舟从椅子上起身,慢慢坐到我怀里,“若不是遇到你,我哪里知道这女子也能爱上女子呢?”
我心神巨震,略微抬头看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逆光中,我看不清祝长舟的神色。她缓缓低下头:“阿衡……”
我承认我被迷惑了,我伸手捏着她的下巴——不让她吻下来。
浑身肌肉绷得跟石头一样,鬼才信她真爱我。
我哼笑两声:“别跟孤耍手段,你跟哑娘还有陆夏山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听她称我阿衡了?”
祝长舟还想装一装,见我眼神真冷下来,才笑道:“哑娘根本不哑,不然她也不能装作我。”
这我在听故事的时候就猜到了,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祝长舟缓缓松弛下来,带点讽刺的似笑非笑:“你知道哑娘大名叫什么吗?”
她自问自答:“她叫陆凤童,凤仪天下的凤,梓童的童。”
我心下大惊。如果不是祝长舟过度解读的话,陆夏山是打算让哑娘做我的皇后——怪不得他要编个皇太子出来,不仅仅是因为男权社会,更是因为他想帝后都握在手里。
但有一点蹊跷。以陆夏山谨慎的性子,不可能留下这么大的破绽。
我问道:“你是如何得知她的名字的?”
“陆夏山告诉我的,”祝长舟淡淡道,“他就没想瞒过。”
我道:“你在敌营没有机会和陆夏山单独谈话,是回来之后?”
她还没开口,我便拍了拍她的背:“下来说话,成何体统。”
祝长舟这会儿倒不紧张了,笑着往我身上一靠:“既然主公对我无意,坐坐何妨。”
我笑着掩饰苦涩:“还知道我是主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石墩子,随便就能坐——好了,说回正事。”
“哑娘‘死’后,赛图终于松口,拿‘我’跟镜湖城换了粮草,陆夏山请命借此回成朝继续当卧底。赛图只当他恶气未出,要去中原刺杀我,便同意了。”
我有个疑问不解很久了:“陆夏山到底……”
问了一半,蓦然反应过来,作为陆夏山的义子,我不可能不清楚他的身份,询问祝长舟根本不妥。之前也不是没直接问过陆夏山,但他是个打太极的好手,全给我糊弄过去了。
祝长舟恍若未觉:“我听说陆夏山是朔荇人和中原人生的孩子,在朔荇长大,和赛图年幼时就相识,因此赛图从未疑他。而陆夏山成年之后去成朝科考,中举后在舆延城做官,后又辞官去朔荇当细作——我是真糊涂了,陆夏山究竟心向哪边呀?”
我笑道:“怎么,不是枕边人,还来吹我枕头风?”
祝长舟做出扭扭捏捏的样子嗔道:“哎呀,人家实言而已,何来……”
说到一半,自己先笑了,我二人相视而笑,竟是久违的畅快。
“不管怎样,”我说,“赛图的事证明他并不留恋朔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说起来,我原先对赛图还有些欣赏,可惜了。
祝长舟点头:“陆夏山回中原后,和我谈过一次,他拿救命之恩要挟,要我安安分分做个将军,不要染指凤位——他没有明说,就告诉我哑娘叫陆凤童。我甚至怀疑他是现编的名字来点我。”
“你答应了?”我问道。
祝长舟揽着我的脖子道:“我要是答应,还争什么宠?”
“那可是救命之恩啊。”我意味深长地说。
祝长舟道:“救命之恩自有别的方式报答,何必将心上人拱手让人呢。”
我并不买账:“怎么这么油嘴滑舌?”
祝长舟叹了口气:“虽然说你对我没有那个意思,但我还想努努力啊。”
“让我有那个意思,你好坐实这个凤位是吧?”我揭穿她,“你放心,咱们姐妹过命的交情,我和哑娘许久都不见面,哪里比得上和你的情义。”
祝长舟放心了,从我身上起来:“多谢主公。”
我忍不住嗔她:“小没良心。”真是多一秒都不坐。
祝长舟笑眯眯地受了,好似我夸她一般。
我如今坐在北上的马车里回想,不由叹了口气。人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果真没错。从皇帝到后宫的一花一草,哪个不是被权、利束手束脚。
祝长舟和陆夏山肯定有别的利益交换,只是我现下问不出来罢了。其实也没必要问那么清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也是我亲口说的。但我只是有一点不爽祝长舟瞒我——虽然她没有什么义务必须事事告诉我。
我在孤寂颠簸的车里仔细想了想,为什么这么不喜她瞒我,明明之前我做她下属的时候,我就没有这种感觉。那时候,她不让我知道的事情明明更多。
车子走了一里地,我才想明白——高处不胜寒。
这车外浩浩荡荡的大军,被一道车板隔开,就好似相隔十万八千里。
我闭上了眼睛。
后面的事情发生地很快,一件接着一件,让我没有心思在沉浸在什么“孤家寡人”的情绪之中了。
北边镜湖城军及周氏的八城军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周元帅积威之下,竟无人敢与之争锋。
短短一月有余,北境军就直逼京城。而我所在的南部军一路边打边整编,有的城自知不敌,举旗投诚,而有的城借机谈判,要了一官半职,而有的城抵死不从,就打得格外艰难。
南部军队扩大后,就兵分两路,不仅提高效率,也为了隐藏我的踪迹。
有时候设计两军会合,我从一支军队转移到另一支军队。军旅生活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哪怕是准皇帝,也要昼夜奔驰,面对血腥的绞肉场。
我更多的是作为吉祥物被保护起来,军事上的事,我话语权不大,最多管管人事任免,批批各地发来的折子。我感觉我有点焦虑和麻木,这不是个好兆头。
月麟和九真一直在我身边,但我也没有什么能跟她们说的。在这个时空,有时候身份就像是一道天堑,不管站在哪头的人妄图越过,都会摔得粉身碎骨。
而我很久都没有单独和祝长舟说过话了。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在镜湖城的日子。
终于,有一日,北边的折子上来报,北境军驻扎京郊,程丘携门生逼宫,京畿卫内乱,京城成了一锅粥——所有人都在搅浑它,所有人都想分一杯羹。
皇帝和太后太妃闭门不出,一日一夜未食。虽然宫中有人,但京城起义之事祝公爷交与程丘负责。而程丘是个文人,文人顾念脸面,怕史书上的铁笔,不敢用什么腌臜手段让皇帝“暴毙”。
我寻思,发报的时候皇帝一日一夜未食,现在估计七八日不曾吃东西,估计也撑不了多久。
皇帝是我来这个时空真正认识的第一个人,当时我还觉得和他惺惺相惜,谁能知道后面会发生这么多事。
如果我不是前朝遗孤,他不是当今皇帝,可能真的能成为好友。但世上哪有什么如果。
成朝这个烂摊子,他已经收拾得很尽力了。换作是我,不一定做得比他好——虽然他是受帝王教育培养的,而我是根正苗红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没有什么可比性。
想着想着,我就有点头疼,时代会逼人做出选择,我想要的社会理想在这里根本不可能一蹴而就。
我看着一纸都在说京城是如何如何乱,乱得甚至打不起来——因为不知道该打谁。世家、外戚、文官、武官各自为政,站队都站不明白,更遑论拉帮结派、团结一致。
多想无益,我仔细看奏折,京畿卫里有一支是蒋家实际掌控,而蒋家正在内讧。有人觉得应该死守宫城,保卫成朝基业,有人觉得应该认清形势,为我打工,还有人天真地主张两不相帮。
让我更惊讶的是蒋飞沉。蒋飞沉写了一封檄文,不是讨伐成朝皇帝,是我。
我以为蒋飞沉是祝家人,自然是向着我的,但事实显然不是如此。
我不知道该找谁问,只能让月麟去请祝长舟。
祝长舟匆匆而来,见面就说蒋飞沉的事——那封檄文写得是真好,传遍了大江南北,堪比《讨武曌檄》。
这就不妙了。舆论战本来就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这封檄文传得越开,就代表着信的人越多。
这对我很不利。
但祝长舟的消息对我更不利。祝长舟说:“蒋飞沉死了。”
“什么?他是怎么死的?”
“暴毙。”祝长舟面色十分难看,“但没有人相信,都说是你的手笔。”
我面色凝重:“是谁发现的?具体什么情形,叫仵作验尸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