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着说道:“卑职抛纸上楼后, 没有立时离开,果不其然,有个小丫鬟开窗叫住卑职说‘我家小姐问你, 这后一句诗可是你所写?’, 卑职答道‘自然是了’,那小丫鬟道‘公子稍待’。不多时, 那小丫鬟出门来将一封书信交与卑职,卑职展开一看, 是那小姐说她将于十九日去万佛寺礼佛,约卑职于东柴房论诗。卑职言说已有家室,恐怕不妥,小丫鬟回了一次话,又来与卑职说‘隔帘而语,清者自清’, 卑职深以为然,确实不曾做出逾距之事, 望求大人万不可陷于迂腐,反不如女流之辈看得清楚。”
我故意拿最后一句话激他,谁知秉天府尹并不上当:“好一条巧舌, 也难为你编出这等故事来。”
“卑职不敢胡言诳瞒。”我睁着眼睛说瞎话。
秉天府尹道:“既然不是杜撰,本官问你, 那小姐写的是什么诗句,你又和的什么诗句?料来你并没有七步成诗之能罢。”
我虽然屁股痛, 脑袋却还算清明,失笑道:“大人此言差矣, 若是卑职无有七步成诗之能,那当场和诗便也是假的了, 但若卑职有此才能,现场编来,大人怎知此事真假?”
“不错,”秉天府尹道,“你只管答来,若答不上来,自然是假,若答上来么,本官也自有定夺。还不快讲!”
我暗道糟糕,他说得不错,我确实没有七步成诗的才能,那个故事也自然是胡编乱造,这下可怎生是好?
我曾在祝长舟给我置办的小书房里读诗词时,见到过宋代王令的诗,想来我那个时空的诗词,并非全都如刘禹锡的诗一般在这个时空没有痕迹。因此我也不敢随便背一首,万一正背到这个时空有的,那可就倒大霉了。
容不得我多想,我只得把王令的《江上》从七言律诗改成五言绝句。连跟王公在心内道了几声“冒犯了”,我放手一搏道:“那小姐的一句乃是‘浩渺云天黯,闲迟鹭鹤鸣’。”
我刚喘了口气,秉天府尹便道:“你和的什么,快讲!”
我垂着眼糟改:“卑职和的那句乃是‘清浊谁论著,世浪死屈平’。”
说完暗暗松了口气,应当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我是从“天阔水云连黯淡,日闲鸥鹭自飞鸣。屈平死后渔人尽,后世凭谁论浊清”所改。
秉天府尹一拍惊堂木:“好个陆一衡,这是说本官清浊不分,冤枉了你?”
我叹了口气:“大人不必过度解读,卑职只是原原本本禀告当日之诗。”
秉天府尹见这一点抓不到我的错处,又道:“你二人既然知晓诗书,也该知道瓜田李下的道理,不顾世人议论仍同处一室,岂不奇怪至极?”
我略微换了个跪姿,道:“卑职先前也道,卑职与小姐相信清者自清的道理,我二人只是论诗,与是男是女有何相干?卑职曾听过一出戏,讲的是行路时遇雨,有男女二人素昧平生,在一处碑亭避雨,背坐一夜,相安无事后各自离去。女子丈夫闻听此事,也是不信其妻清白,怒而休妻,后逐渐开悟,与妻赔礼道歉,重归于好。这戏甚受喜爱,想来此等荒唐事并不少有。大人,连市井人家都知不可一概而论的道理,大人怎还不问情由,将这男女之防看得大过于天呢?”
秉天府尹叱道:“出言顶撞,本官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来人,将陆一衡收入监牢,改日再审!”
我挣扎着语速飞快地道:“大人,容卑职问岳丈一句——岳父,您当真仅仅是为了此事而告……”
“大胆!”秉天府尹怒而起身,连拍三下惊堂木将我的声音压下,“还不快将他拖下去!”
而公爷坐在那里,始终未发一言。
我被架到了监房,房中条件自然不会很好,徒有四壁而已。地面也不甚干净,恐怕也少不了虫鼠。
我这回捱了十板,比上次好得多,也可能是上次有了经验,这回没觉得疼得有多痛彻心扉。
我一开始还数着日子,跟送饭的狱卒答话,他却从不理睬我,我渐渐也不问了。如此不分昼夜地过了不知几日,秉天府尹亲自来提我。
他见了我第一句话就是:“陆一衡,你自求多福吧,二堂是大理司审理,今日便要将你移交大理司。”
我心想,原来大理寺在这里叫做大理司啊。我苦中作乐,调侃道:“恭喜大人,可算是把我这撬不开嘴的蚌给送走了。”
秉天府尹大怒:“你这是嘲笑本官无能?”
我无奈道:“不敢。”
我被上了枷,推进马车里。多半是因为还没定罪,顾念我的几分脸面,没有用囚车。我素来听闻大理司有劳什子水牢,估计是轻视我这案犯得不够大,只把我往普通的牢房里一丢。
翌日提了我上堂,我咬死不认,这次倒没有上板,上的是拶刑,拶子夹得我十指鲜血淋漓。人说“十指连心”,我却觉得“十指连心肝脾胃肾”,从手指疼到脚趾。
安久思啊安久思,你可害苦我了。我心想。
又被扔回监牢,历经不知几日的暗无天日,只有小窗里的一丝天光陪我。
我正百无聊赖地用刚好了一些的手指去捉空气中的浮尘,狱卒过来开了牢门。
他用锁敲了敲栏杆,道:“出来。”
我起身笑道:“这么快就审三堂?你们大人有新花样了?”
狱卒根本不理我,只推我道:“快走!”
走出牢房,却不是往堂上去,狱卒将我领到一处僻静洁净的小房间。我觉得奇怪,心下暗自戒备:不会效林冲身陷野猪林吧?
狱卒推开房门,让我进去。我凝神留思,小心地走了进去。里面却没有我想象中的埋伏了刀斧手,我立刻转身,面对狱卒。
那狱卒却不进来,一指屋内箱子上放的衣服,道:“快换。”
说罢,他把门一带,却没有走。
我展开衣袍一看,素净端庄,用的也不是什么孬料子。
我心中一惊:这不会是断头衣吧。
无论怎样,总归是体面些好。我忍着手疼,换了衣裳,用旁边水盆里水洗了脸,抿了头发。
狱卒又把我领到一辆马车前,那马车是大理司的官车,我心想:这是搞不定我,又要把我送到哪去?刑部?
狱卒躬身道:“大人,陆一衡带到。”
车内传来大理司卿耿鹤祯的声音:“让他上车。”
我此时是有些不解了,移案也不需劳动大理司卿吧?
我上了车,耿鹤祯也不说话,我很自觉地坐在一旁。和耿鹤祯也是有一堂官司的交情,我有些了解他的行事作风,一言以蔽之,用最淡然的语气说最狠的话。
我这张嘴有点忍不住犯了老毛病,笑道:“大人虽拷了我双手,但敢与犯人同处一车,陆某也佩服至极。”
耿鹤祯眼都不抬:“你那些鬼点子,大可以试试。”
我哈哈大笑:“不愧是耿大人,大人可否透个底,我们这是去哪?”
“到了自然知道。”
他油盐不进,我也不自讨没趣,也学着他一般闭目养神起来。少顷,车被拦下,车外有人说:“令牌。”
我听得这是个把守森严的地方,出入还得对令牌。我心中忐忑,回顾了一下堂审的言语,觉得没有什么差错,这个案子本来就可大可小,怎么还会生波折?
马车又颠簸起行,不一会又被人拦下,撩开帘子检查,检查的人自个儿把窗外景色遮了个七七八八,我也不晓得身在何处,只是依稀瞅见一段红墙,而那墙也离得较远,墙后树木郁郁葱葱,墙前却什么都没有,好像是一个广场。
我心脏“咯噔”一声,难不成是法场?我罪不至死吧?!
检查的人冲耿鹤祯行了礼,放了行。车轮墩墩,心跳砰砰。
我从“临刑喊冤”想到“哑娘义劫法场”再到“腊月烈日”,越想越荒唐。
终于,车停了下来,我心想“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深吸一口气跟着耿鹤祯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