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牧尘嘴上说回紫都等媒体出新闻,但也知道这会儿走不了,没办法,外面车辆定然挤得厉害,这会儿也不管市内能不能鸣笛了,此起彼伏的尖锐喇叭声,把这世外桃源般的豪华酒店,喧闹得如同菜场一般。

  视频那边还昏暗着,电闸出了问题,酒店大堂只亮着应急灯,勉强能看清楚点人脸,司徒静抓着手机跑到外面的花园,借着月光看到顾牧尘端端正正地坐在车里,才松了一口气。

  “……都控制住了,救护车已经到了,”司徒静自从发现人不见,急得原地乱转,生怕黑灯瞎火的有人趁机下脏手,这会儿好不容易接通视频,自是声音响亮,“你在哪儿呢?”

  他穿过拥挤的人群,站在颗不知名的高大乔木旁,草丛间的蟋蟀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盖住了手机那头顾牧尘的声音,依稀只能听见几个字,还未来得及辨别,就因为信号问题卡了画面。

  视频被挂断了。

  他不放心,还想再打过去,又怕招惹人家烦,就犹犹豫豫地发了信息,仍是问——你在哪儿呢?

  “小尘这会在那儿呢?”

  司徒静没抬头:“我这不是正在……”

  他猛然一惊,身体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后背正好撞在那颗树上,今晚闹成这样,而面前的男人仍很优雅地负手而立,西装革履一丝不苟,连胸前那墨绿色的丝巾都叠得整齐,毫无慌乱之意。

  “正聊着吗,”司徒仲文微笑道,“我怎么没再见到他?”

  都到这样的年龄,司徒静仍是不适应和父亲待在一块,更遑论如此稀松平常地聊着天,他收回手机,又回到了那个诸事不争的温吞模样:“可能先走了,我也没见到。”

  “哦,”司徒仲文若有所思地点头,“那这个人,你可认识?”

  老一辈似乎不爱整日里拿着手机,连辨认相貌都要拿出纸质照片,两张,一张相纸泛黄,似是在街道上的偷拍,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在斑马线前回头,表情阴冷,眼神凶狠而沉郁——看不出,司徒静摇了摇头,又接过另一张,瞬间血液似乎都上涌入脑。

  光影模糊,应该是监控视频的截图,看不出是什么时间,只能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踏步走入间不知名的诊所,而他怀里昏睡过去的人,分明就是顾牧尘。

  哪怕只是动作的瞬间记录,也能感觉到如同怀抱稀世珍宝般的小心翼翼。

  “认识吗?”司徒仲文观察着儿子的表情,脸上的笑依然春风般和煦,“慢慢想,最近小尘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

  司徒静抬起头,很谨慎地看着父亲的表情:“我不认识。”

  他的父亲多金而风流,从未平庸从不狼狈,永远是游刃有余的优雅世间,有很多女人爱他,或为名为利,为他诞下一个接一个的子女,可司徒仲文不肯为任何人停留,他的目光太厉害,无论是看一颗价值连城的蓝宝石,还是凝视位擦肩而过的女士,他都有这个本事令人觉得,那双漾着细纹的眼睛里,满含柔情。

  司徒仲文很意外的样子:“哦?”

  这声疑问拉得很长。

  “真的不认识?”

  “即使见过,可能也是一堆朋友去喝酒吧,”司徒静很认真地思索,“酒吧天天那么多人,哪儿可能都记得啊。”

  两张相纸在指间捏着,凝固了片刻才被收回,司徒仲文风度翩翩地把东西贴身放好,才亲昵地上前,把宽厚的手掌放在司徒静的肩上。

  “这些孩子中,我最看中的就是你。”

  似乎对儿子突然间的僵硬有了兴趣,司徒仲文笑了笑,继续道:“爸爸这几年的确对不起你,可爸爸是爱你的,你想啊,你是我的长子,怎么可能不对你寄予厚望呢?”

  “大人间的事有时候不方便告诉你们,但是咱们一家人,是一定要团结起来,齐心协力的,对不对?”

  司徒静木着脸:“我不争气,估计得让您失望,乔森不是很出色吗……”

  他本意是拿这个便宜弟弟堵父亲的口,突如其来的示好并不会给他带来多大诱惑,反而会有所厌烦,他这会儿心里突然生出很奇怪的一点预感,可又说不清楚,似乎自己被瞒着什么,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可父亲轻而易举地打断了他的心事,语气随意。

  “哦,那个乔森不是你弟弟,就是个幌子罢了。”

  “娱乐产业走账有点路子,正好也能借着他洗点东西……不提他,你弟弟不是这个人。”

  司徒仲文的手从儿子肩上拿了下来,笑吟吟地点了点自己胸口,放着两张照片的位置。

  “这才是你的亲弟弟呢。”

  ……录完口供时,天色都已大亮,顾牧尘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用手指挡了下刺过来的阳光,浑身都泛着股酸涩的劲儿。

  事情其实也不复杂,王开胜赌博、盗窃、窃取公司机密,被关押在拘留所有段时日,家人一直尽可能地瞒着那重病的妻子和三个子女,昨日却不知谁走漏了风声,说王开胜说为顾牧尘做事被摆了一道,卸磨杀驴,那不要脸的商人,要把脏水全部泼在这可怜的下属身上,而自己则溜之大吉,顿时在这个家族引起震动,连出了五服的亲戚都气势汹汹地奔来,要找姓顾的讨个说法,这便有了昨夜那混乱不堪的一幕。

  至于为什么安保无甚作为,居然由着这群膀大腰圆的汉子闯入,那原因就更为复杂,顾牧尘没有深究,只是问警方借了个充电器,昨天无数的信息涌来,给手机直接折腾到关机,此刻刚一连通电源,通知栏就直接蹦出数条推送。

  “太阳花还是食人花?突发!慈善晚宴遭人闯入揭开惊天事实!”

  “重磅!顾家商业版图大起底,带你走近不为人知的真相!”

  配图正对着那呕血的枯槁女人,以及嚎啕大哭的孩子,令人看着就揪心不忍。

  “咔哒”一声,叶舟在桌子上放了杯热水,而顾牧尘则不动声色地关了手机,端起来的瞬间就开始皱眉。

  饭可以吃热的,喝进去的水一定是凉的,这就是顾牧尘的人生哲学,毕竟大早上一杯冰水神清气爽,而热水则黏黏糊糊,说不上来的让人讨厌。

  “喝吧,”叶舟在他对面坐下,“先润嗓子,然后带你出去买豆花。”

  说的跟谁稀罕似的,顾牧尘毫不客气地把杯子放回去,而面前一位整理材料的民警已经抬起头来:“别买西边那家,难吃得不得了哦,往东走第一个路口,那家好鲜的!”

  “行了,有问题会再联系你们,感谢配合,”民警放下手中的文件夹,“一定记着是东边那家哦!”

  顾牧尘怕再被叶舟押着去喝水,率先站起来边道谢边往外走,屋内这样亮堂,院子则是更加的光线刺目,一声唿哨,一条半人高的黑背警犬矫健地跨上台阶,擦过顾牧尘的裤腿,行动敏捷地在屋前蹲下,昂首挺胸,威风凛凛。

  里面的民警笑了笑:“哎呦,小萌这么早就过来了。”

  “可不是,”外面的指导员拿着毛巾擦额上的汗,“刚吃了早饭,过来溜一圈。”

  顾牧尘有点走不动道了。

  被狗咬有心理阴影声真的,可喜欢也是真的,这会儿不由自主地盯着那漂亮的德牧看,长长的大尾巴在地上扫了两下,就立刻收了回来,整条狗都一股子的精英严谨范儿,任凭顾牧尘在旁边看得眼睛都要冒出小爱心,也端庄严肃地头也不回。

  “你好,请问如果摸摸它,”叶舟率先开口,“算袭警吗?”

  指导员走到德牧旁边,拍了下那毛茸茸的脑袋:“你可以试试,小萌还是比较温顺的。”

  叶舟蹲下,看着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你好呀,小萌。”

  小萌竖着的耳朵抖了抖,先是斜着脖子看了眼自己的指导员,得到点头首肯后,才伸出厚厚的爪子,放在叶舟的手掌上。

  甚至还低低地呜了一声。

  顾牧尘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一点也不嫉妒呢。

  “哥哥要试下吗,”叶舟还握着爪子,另一只手顺着那漂亮的黑色背毛,“好聪明的狗狗哇!”

  “不了,”顾牧尘的表情特高贵冷淡,“走吧,去吃豆花。”

  小萌收回爪子,大尾巴左右在地上扫了下,就站起来围着叶舟转,时不时还蹭两下。

  叶舟被蹭得笑起来,和小萌再见后就跟着顾牧尘往外走,对方姿势挺拔,出院子的时候头也不回,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真要面子啊。

  宁愿不去尝试,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狗狗凶呢。

  往东走第一个路口,果然出现了家豆花店,这会儿快到八点钟,背着书包的学生和上班族都坐在长凳上,准备由一碗热腾腾的豆花开始一天的忙碌,老板在窗口后面手脚麻利地抄起个白瓷碗,声音又甜又脆。

  “哎——甜豆花和鸡蛋摊饼?好嘞您稍等!”

  雪白的豆花嫩生生,颤巍巍,在小碗里按个人口味配上调料,一口下去还没嚼呢,就顺着喉咙滑进肚里,顾牧尘用勺子舀起一点吹了两下,终于被这口鲜美熨帖了五脏六腑,舒坦了。

  “要再加点红糖水吗?”叶舟端着小菜过来,“吃点甜的,会开心很多。”

  顾牧尘没抬头:“我现在就挺开心。”

  早餐的热乎劲儿不仅体现在餐桌上,还有喧嚣的人声鼎沸,隔壁大约是卖油条和烧饼的,带着点葱油的香味隔老远就能传来,那人在桌子对面坐下,没立刻吃饭,而是双手放在膝上,慢吞吞地开口。

  “开心的话,你会去抽烟和嚼冰块吗?”

  软乎乎的豆花被小勺舀起,顾牧尘吃得慢条斯理,没有回话。

  昨晚在露天花园表现出来的哀伤,的确是故意做给人看,可心里难道真的没有一点的难过吗?顾牧尘讨厌被人欺骗,可他还是选择了给叶舟时间和机会,店里人多,就容易感觉着热,心里被风吹拂过的凉意还是没能完全暖和,叶舟那双水洗般的眸子看着他,吃饱了,顾牧尘扯出纸巾擦嘴,离开的时候不忘从柜台上拿出粒薄荷糖。

  这次回紫都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顾牧尘不管对方的开车技术,也不想再搭理这人,系好安全带就靠在车窗上休息,居然还真让他睡着了,懵懵懂懂被叫醒的时候,顾牧尘一惊,坐直身子才发觉,此刻已经到了楼下的室内停车场。

  工作日的上班时间,宽敞的周围安静极了。

  叶舟帮着解开安全带,垂下的睫毛长而密,柔顺又无辜,顾牧尘肆无忌惮地盯着那侧脸看,心中泛起点很浅淡的忧伤。

  仿佛风一吹就没了。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他避开眼,依然靠在窗户上,两人都没有下车,很微弱的薄荷味萦绕在周围,顾牧尘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想起身边朋友们的分分合合,想起自己哥哥手指上的婚戒,想起每年见面共同抚养女儿的母亲,明明是异国恋人,却似乎比许多被柴米蹉跎而相看两厌的情侣,来得更加快乐。

  这种心事要如何形容呢,他没这样患得患失过,无论是徒步冰川还是横渡海洋,痛了就咬牙憋着眼泪,快乐了就放肆大笑,顾牧尘不觉得自己人生有什么遗憾,可此刻面对着叶舟,却是种很迷茫的惶然。

  叶舟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很绅士,一触即分。

  “对不起,”他道歉,“我不想……给你带来苦恼。”

  晚了,现在顾牧尘苦恼到想去山坡上打滚。

  面对可能爆发的舆论危机,即将面对的商业角逐,他都放松而惬意,甚至还有些隐约的野心,准备和对方好生较量,可这几天晚上闭着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当初那个神情倔强,眼神仿若野狼的小男孩。

  想起来了。

  妈的,几年时间,怎么就长成现在这副模样。

  还挺好看。

  也欠揍得不行。

  顾牧尘抬眸,微微扬起下巴:“早上摸那警犬,开心吗?”

  叶舟愣了下,没料到对方突然转换话题。

  “来,”顾牧尘干脆伸手,“你这小狗,趴好。”

  叶舟低着头,很乖巧地由着顾牧尘揉他头发,动作粗暴,撸狗似的,若是早上他用同样的力度摸人家小萌,警犬肯定连编制都不要了,也要跳起来咬他一口。

  “之前说智齿发炎,可怜巴巴地凑上来,也是故意的吧?”

  这次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叶舟很谨慎地斟酌着:“没有,真的长了智齿。”

  “拔了吗?”

  “……拔了。”

  顾牧尘捏起对方的下巴,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命令:“张嘴,我检查。”

  叶舟很缓慢地眨眼睛:“要不算了吧,怪那啥的。”

  “怪怎么样?”

  “怪暧昧的。”

  拇指离开下巴,眷恋般的抚上红润的唇,叶舟倏忽间睁大眼睛,顾牧尘离得很近,微微侧着头,那是个仿佛要索吻的姿势。

  而下一秒,对方闭着眼睛凑过来,很轻地亲了他的唇。

  蜻蜓点水。

  不是吃过薄荷糖了吗,为什么却还是红糖豆花的甜,叶舟不可思议地呆滞着,感觉灵魂都在此刻被钉穿。

  砰,砰,砰。

  “拿不定主意的话,就先试试身体的反应,”顾牧尘拧着眉头,似乎也在思考刚刚那个吻的分量,“不过我还是有点……”

  叶舟没让他说下去。

  手腕和腰都被捉住,心脏随着亲吻而变得震颤,顾牧尘没防备,被突如其来的强势撞上车门,脑子没转过来弯,身体率先作出反应,已经开始半被迫地迎合对方,潮湿而柔软的触觉激荡心脏,比上次在置物间更加的放肆疯狂,都清醒着呢,却没反抗,脸颊和耳尖都发热,顾牧尘被箍得无法呼吸,心跳得要命,抓着对方手背的指尖都在颤抖。

  没错,身体比心灵更加诚实。

  没有原因和理由,脸红和心跳都是答案,顾牧尘闷哼出声,被吻得向后仰去,心里迷迷糊糊的,却又满腔酸涩。

  该高兴啊。

  为什么想流泪呢。

  他终于确定,自己的确对叶舟有了欲望。

  停车场的灯光下聚着小飞虫,绕着那点光晕乱糟糟地飞舞,可也比不上车内这会的混乱,地方狭窄,又吻得着急,肚子空空的小孩突然抱着从天而降的糖果,自然没那么多体面,衣领在摩挲中散开,露出发红泛粉的肌肤,完蛋,这人不仅喝酒容易上脸,动情的时候亲几下也成这样,腿脚发软,后知后觉地开始害臊,推人家的胸膛又被按住手腕,甚至还得寸进尺,趁势掰开手指去亲吻那掌心,顾牧尘终于受不了,强撑着发怒警告。

  “别亲了,我要生气了!”

  叶舟的脸埋在他的手掌里,嗓音沙哑地回他:“哥哥……你好可爱。”

  草,顾牧尘彻底没了脾气,推搡间又被往后按去——也可能是自己主动捂着眼睛往后躺,怎么搞成这样,叶舟俯在他耳边,呢喃着夸他乖,手指痉挛般抓着对方后背的衣料,扯得皱巴到不能看,姿势太危险了,理智也快被烧干殆尽,不知是谁的腿碰到了方向盘——

  “嘟!”

  好响的喇叭声,在安静的地下停车场格外清晰。

  脑海终于被唤起一丝的清明,顾牧尘还傻着,呆呆地睁着眼看叶舟,胸膛不住起伏,而对方则很轻地笑了下,伸出手,一颗颗地把顾牧尘散开的扣子重新系好。

  然后才低下头,没有再去亲那红肿的唇,而是小狗似的,亲热地蹭了蹭彼此发烫的脸颊。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