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牧尘从紫都的床上醒来时,堪堪早上七点。

  三个小时的睡眠让他眼皮有些发痛,身体也略微疲倦,今天的晨跑稍微控制了下时间,只慢跑了二十分钟左右,小腿还是酸胀,洗澡的时候就特意调了更凉的水,安静地等待头脑恢复清明。

  煎蛋,吐司片,顾牧尘端起杯黑咖啡,定睛看着手机上的工作信息,他这个假休的时间有点长,虽说中间也关注着公司的大小事务,但这会重新看复杂的图标和报表,还是未免有些头痛。

  这股子的心烦劲儿持续了一整天。

  天空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临近傍晚的时候才有那么点停的意味,他算了下时间给顾红娟打电话,问他们几位时差倒得如何,结果接电话的却是顾乐意。

  “哥哥,”屏幕里出现小女孩的大眼睛,“我刚睡醒呢。”

  “注意休息,昨天玩得太疯了,”顾牧尘撑着头,右手无意间地转着支钢笔,“妈妈他们怎么样了?”

  顾乐意想了想,掰着指头一个个汇报:“妈妈去打麻将了,云青哥哥和周铭哥哥在做饭,说是给我煮鸡汤小馄饨。”

  “可以,”顾牧尘笑了下,过了两秒才继续问道,“那叶舟呢?”

  “叶舟哥哥一大早就走了呀。”

  顾乐意掰完手指,开始展示自己藕节似的胳膊:“你看,叶舟哥哥给我编的手环!”

  顾牧尘毫不迟疑地忽略了妹妹的炫耀:“他走了,去哪儿了?”

  “手环上面带着小花花呢!”

  “嗯嗯真漂亮……所以叶舟哥哥去哪儿了?”

  顾乐意明显不是很满意对方的敷衍,直接撅起嘴,脆生生的答道:“不知道!”

  嗬,这小心眼的架势,跟她亲哥一模一样。

  挂了电话后顾牧尘走到落地窗前,外面的雨势小了,零星地飘着点湿意,昨晚发生太多事,有些是他不愿回想的内容,比如,和叶舟酒醉后的放肆。

  所以叶舟是想起来,不好意思就走了吗。

  应该是回学校了吧。

  顾牧尘有点烦躁地把手按在玻璃窗上,外层还蜿蜒着雨的痕迹,掌心泛着凉意,他突然很想喝酒,就现在。

  离公司最近最适合的地方就是司徒静的那家酒吧,也是他和叶舟初次相遇的地方,去他妈的,顾牧尘当机立断地给贺颂打电话。

  “半个小时后,小静酒吧见。”

  贺颂的声音还迷迷瞪瞪的:“干嘛啊,你不是今天有事吗?”

  “陪我喝酒。”

  说完后也不等对方的回答,顾牧尘自己就开车出发,也不管司徒静那家伙这会在不在店里调酒,不在的话无所谓,在了的话更好,昨天没有喝过瘾,今天必须都陪他喝个痛快。

  那棵带了很多装饰品的圣诞树还在外面,推开门的瞬间挂着的黄铜铃铛发出响动,这会儿酒吧还没怎么上人,又是工作日,所以当顾牧尘快步走进去的时候,里面的工作人员几乎都抬头朝他看来——

  包括那个正在往杯沿上抹糖粒的傻比大个子。

  “杜松子酒,”顾牧尘直接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扔出枚硬币,在那银色的小玩意旋转着的时候继续道,“两杯,其中一杯送你。”

  司徒静呆呆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都有点迟钝的样子。

  硬币结束旋转,倒在黑色大理石的吧台上,发出很轻的声响。

  “小尘,你怎么了?”司徒静明显地吞咽了一下,“你怎么突然……”

  “心情不好,想喝酒,”顾牧尘用手点点桌面,“算了,三杯,贺颂马上也到。”

  司徒静终于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把糖和酒杯都放回置物柜,转过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有些凶的五官展现出来的神情却很柔和。

  “你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是和你那个小男朋友吵架了吗?”

  点着桌面的手指瞬间收了回来,顾牧尘张口就骂:“扯什么小……”

  骂一半的时候,熄火了。

  完蛋,他突然想起来,好像有次为了让司徒静死心,自己抓着叶舟的手说,我男朋友在这里,不太方便。

  靠。

  一句谎言,果然需要无数的谎言来圆。

  顾牧尘没了气焰,不置可否地看向吧台后面的冰箱,试图岔开话题:“有点渴,先给我拿瓶冰水。”

  他心虚,自然语气就跟着有点轻飘飘的,落在司徒静眼里就是自己的话切中要害,居然引得顾牧尘这样子的黯然神伤,那双总是带点倨傲矜贵的凤眼躲闪着,脸颊苍白,而嘴唇却明显得极为红润,看得他心里酸溜溜的,已经刻意忽略的疤痕再次被揭开,自虐般地逼问道:“是不是吵架了,还是分手了?”

  “哪怕我就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司徒静自暴自弃,“叶舟也不适合你,比你小六岁,心思压根就不稳定,能指望着天长地久吗?”

  “还有就是你没谈过恋爱,能玩的过人家吗,这个圈子你不了解,混乱程度是超出你的想象。”

  顾牧尘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恨不得拿个柠檬给人嘴堵上。

  “再说吧,”他敷衍塞责,没敢正面回答,“走一步看一步。”

  司徒静呼吸一滞,对方话语里的模糊劲儿他判断不了,只能听出来点宠溺和放纵,那叶舟是什么人,何德何能,居然敢伤顾牧尘的心,叫人大晚上跑到这里借酒消愁?

  混账。

  不甘和隐秘的嫉妒涌上心头,明明已经决定好再也不钻牛角尖,可司徒静还是没忍住,伸出满是纹身的胳膊按在吧台上,也不在乎会不会被对方厌恶了,穷追不舍:“他欺负你了,是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还有完没完了。

  他只是想来喝个酒而已啊!

  “他怎么追到你的,”司徒静胸口剧烈起伏,“你们才认识多久,我以为你是慢热型,怎么这么快就被他搞上手了?”

  这话说得不对味。

  顾牧尘没什么表情,平静地看着他。

  司徒静知道这是对方隐隐要发怒的预兆,可他还是忍不住,心跳得厉害,近乎贪婪地直视着顾牧尘,哀伤极了:“小尘……你真的一点机会也不肯给我吗?”

  一个微微俯下身子,另一个则端正地坐在高凳上,视线相接,顾牧尘伸手拿起桌上的硬币,扣在自己掌心的瞬间站起来,扭头就走。

  “对不起,”司徒静慌里慌张地从吧台后面绕出来,也顾不得旁边员工饶有兴趣的窥探,“我错了,我再也不提这件事,你不要生气!”

  顾牧尘已经走到门口,玻璃门打开的瞬间又被司徒静按回去,他还是保持着那个没回头的姿势,沉默地看着对方紧紧抓着门把的手指。

  关节处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你生气的话打骂我,打我都行,”司徒静的声音越来越低,“能不能别这样不和我说话。”

  他们背后是大提琴柔和优雅的音乐,顾牧尘脊背挺拔:“要不要脸,是你躲着我不跟我说话。”

  “对不起,”司徒静虔诚道歉,“我怕见到你,会忍不住想把你从叶舟手里抢回来,但我知道,这是不道德的……”

  草。

  顾牧尘的手指尖都僵硬了,他原本还想着骂骂咧咧,敲打一下司徒静的脑壳,好让他把乱七八糟的思想全部抛掉,没曾想听到这样一耳朵的表白,要是别人也就罢了,顾牧尘不是没遇见过大胆追求,当面死缠烂打的,可他和司徒静太熟了,自小勾肩搭背地长大,所以这会儿就尴尬到头皮发麻。

  讲真,如果司徒静喜欢的是别人,冲着自己哥们这苦哈哈的暗恋劲儿,再怎么不道德的事他也得帮忙,不忍心看着朋友遭这罪。

  顾牧尘这人吧,护短。

  可惜兔子看上窝边草,他还是做不到真的接受司徒静。

  从没想过。

  想一下就觉得脚趾蜷缩。

  “我也是有病,”司徒静叹了口气,“都忍了这么多年,估计是本能察觉到叶舟跟你有点暧昧,所以什么也没准备,慌慌张张地……对不起,尘儿啊,真对不起。”

  他很想和以前一样拍拍对方的肩,听着那人面无表情地犀利吐槽,大笑着一块聊天说地,不该是这样的,顾牧尘是很好的朋友,如果让对方苦恼,他愿意退回属于朋友的身份,只要心上人能够幸福,得偿所愿。

  顾牧尘鼻腔有些酸涩,头顶上的黄铜铃铛微微晃动,他正要转过身来的时候,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贺颂一脸震惊地站在门口,手上抓着个墨镜,眼睛瞪大,嘴巴张得仿若要脱臼。

  救命。

  顾牧尘两眼一黑。

  “我的天呐,”贺颂音调都变了,“我刚刚都听到了什么!”

  “小静你喜欢顾牧尘?你要把他从叶舟手里抢回来?”

  凝固成雕像的两人面前,那小基佬捂住胸口,突然跺着脚尖叫起来。

  “啊啊啊!哦买噶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司徒静你看上人家尘儿了!”

  大提琴的流淌悄然远去,偌大的酒吧里顿时有些安静,似乎连龙舌兰里浸泡的冰块都跟着缄默,虚虚地浮在流光溢彩的液体里。

  顾牧尘闭着眼,在心里默念了三遍杀人犯法后,才淡淡地张口:“贺颂,你要不要声音再大点?”

  呆滞的那人终于神智归拢,贺颂一手挽着司徒静,一手挎着顾牧尘,扭着腰就钻到最里面那处卡座,屁股往宽大柔软的沙发上一坐,小细腿那么一跷,贺颂翘着小指头冷哼道:“都给我老实交代!”

  “好你个顾牧尘,”他啧舌道,“看不出你这浓眉大眼的也是个……”

  顾牧尘没抬眸:“滚。”

  贺颂又转头去点司徒静的肩膀:“好你个狂徒,什么时候看上我们尘儿了?”

  “挺多年了,”司徒静苦笑一声,“不过,今天被你知道是个意外……”

  贺颂立马不乐意了,叉着腰站起来嚷嚷:“你们什么意思,都瞒着我?”

  他打了个响指,眉毛倒竖:“酒都给我上来,要龙舌兰,今晚是坦白局,不交代清楚谁都别想给老子走!”

  嗬,顾牧尘冷冷地看着他,正合我意。

  他今晚就没打算能走着回去。

  太久没好好地醉一场了,所以在辛辣的液体甫一接触喉咙时,他甚至被呛到有些咳嗽,司徒静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敢张口,而贺颂还沉浸在八卦的兴奋劲儿中,恨不得掏出一把瓜子来磕。

  “身为朋友必须支持小静啊,”他特豪爽地拍了把司徒静的肩,“不是我说你,下手也太晚了,这下子后悔了吧?”

  “尘儿以前有喜欢的人,”司徒静摩挲着光滑的酒杯,“我不敢打扰……”

  顾牧尘喝酒上脸,这会儿脸颊已经有点慢慢泛红,不知为什么,今晚他不想说话,只想喝酒,无论外面天塌地裂,只想一醉方休。

  “叶舟是小枫的替身吗,”贺颂向来话比脑子快,“你到底爱的是谁,你和叶舟真的在一起了吗,我记得你俩都住一块了,真谈恋爱了啊?”

  顾牧尘没什么表情:“滚。”

  长岛冰茶也很快端过来了,他今天放纵得厉害,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两颗,露出纤细的一段脖颈,司徒静不敢管他,贺颂心大注意不到他,他可以在这间酒吧小小的角落里尽情把自己灌醉,什么酸涩的暗恋曾经的青春,全都他妈的滚蛋。

  对,叶舟也给我滚蛋。

  居然一声不吭就跑。

  不就是亲了下吗,还他妈是对方主动的,顾牧尘不无委屈地抓着高脚杯,他还没说什么呢,叶舟可都跑了!

  过分。

  他只顾一杯接一杯地喝,压根懒得搭理旁边那俩人,也完全注意不到时间的流逝。

  “你能接受叶舟的话,要不要试着接受小静呢,”贺颂推开慌里慌张凑上来的司徒静,没心没肺道,“你和他也就认识俩月不到,怎么就真的谈上了呢,是因为他和小枫气质比较像吗?”

  顾牧尘觉得自己应该是醉了。

  他眼尾都被烈酒烧得有点疼,抬眸的时候都跟着吃力:“别瞎说,少欺负我们小朋友。”

  司徒静抓着贺颂衣服的手猛然用力,紧紧地抿着嘴唇,而贺颂则有点迷茫地摇了摇头,拿不准这个别瞎说,指的是他俩的恋爱,还是说叶舟像小枫。

  可顾牧尘已经站起来了。

  热,浑身都不舒服,他又往下扯了点衣襟,语气平稳:“我要回家。”

  都知道他一喝酒皮肤就红,贺颂没当他是真醉,随意回道:“再晚会呗,这么早就走?”

  “我喝多了,”顾牧尘很安静地站着,“我需要回家,洗澡,睡觉。”

  司徒静立马跟着站起来:“颂儿,小尘可能真的喝多了,我送他回去。”

  “不要,”顾牧尘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要叶舟送我。”

  他拿出手机,手指有点颤抖地点开通话页面,头晕得厉害,嗓子也沙哑起来,连带着上面的人名也看不清楚,那种遥远又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他执拗得要命,开始使劲儿思考为什么叶舟不在身边,为什么叶舟没来接他。

  到底是初次相遇,还是久别重逢。

  头痛欲裂,不知是拨通了电话,还是对方恰好打来,接通的刹那顾牧尘张口就道:“你,来接我。”

  叶舟的声音没有往日的清亮,而是一种很冷静的低哑。

  “好。”

  他很平静地挂了电话。

  贺颂在旁边愣愣的:“傻孩子,你还没说地址呢。”

  无所谓,顾牧尘又坐回沙发上,难受得想躺下蜷缩身子,不行,他不能在外面这样放纵自己,人声嘈杂灯光昏暗,他仿佛推开了司徒静来搀扶自己的手,无数的蝴蝶在眼前振翅飞舞,他突然很后悔喝酒,他不想在这里酩酊大醉,把自己身上弄得全是烂糟糟的味道。

  他想回家,想看看阳台的花。

  想靠在厨房门口看叶舟做饭,想和他在烧烤摊上拌嘴,想看淡青色的蓝天,想看麻雀学搭窝,想看很多东西,而不是现在的光影变幻。

  还想看以前的遗憾。

  他感觉自己变得很轻很小,能被人一只手就抱起来,自己现在是初中生吗,分不清现实和想象,顾牧尘呆呆地站在学校的操场,看到对面的冬青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衬衫的少年。

  是谁呢。

  他抓住那人胸口的衣襟,是柔软的纯棉布料,带着点很甜的橙花香味。

  啊,不是叶舟呢。

  叶舟身上是清浅的薄荷味。

  他嗓子干得厉害,又委屈地不行,明明让叶舟来接自己,为什么来的是小枫呢。

  小枫……也不是不好。

  是很好的朋友,是很美好的一段记忆。

  顾牧尘好困,他吃力地掀开眼皮,哑哑地叫了一声:“小枫……”

  而就在同一瞬间,揽着他腰的胳膊骤然收紧,箍得他心脏都跟着疼,可这种难捱的痛感很快消失,因为顾牧尘已经昏睡过去,无从感知。

  自然也看不到朋友脸上的忐忑神情。

  “他喝醉了,”叶舟沉稳地把顾牧尘抱在怀里,仍是笑眯眯的模样,“我带他回家。”

  还是贺颂没忍住,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你们真的谈恋爱啦,”他结结巴巴的,“刚刚尘儿还说……你不介意吗?”

  叶舟的唇边漾出一个小梨涡,他笑得温柔又甜美,目光平静地看向对面的人。

  “当然。”

  他没有给对方追问的机会,也没有解释自己究竟回答的哪个问题,而是怀抱着他的心上人,转身走向外面的夜幕低垂。

  侍应生弯腰为他推开门,兴许是铃铛的声响惊醒了一瞬,怀中的人突然挣扎了那么一下,垂落的手臂抬起,紧紧地抓着叶舟的衣领,发烫的手指擦过微凉的肩颈肌肤,小猫爪似的挠着人的心。

  顾牧尘没有睁眼,酣眠正甜。

  叶舟踏出门外,带着点强硬地抓住那无意识作乱的手。

  “哥哥,”他无奈地笑了下,低声凑近那通红的耳垂,“等我们回家,再好好算账,现在么……不着急的,我有的是耐心。”

  他抬起对方的手吻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珍重地,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