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裴溪洄再没看到过靳寒的脸。
睡前故事仍在继续,但靳寒不和他视频,只打语音。
语音时间严格控制在十分钟内,故事讲完就立刻挂断。
第一天的时候,裴溪洄动歪心思故意讲了个很长的故事,想要多听一会儿哥哥的声音。
第二天靳寒就拒绝了他的语音邀请,直接让他把故事录成音频发过来。
第三天,语音是打通了,可靳寒全程不说一句话。
听筒里只有裴溪洄的声音,带着哭腔的沙哑嗓音在小声念着故事。
而裴溪洄只能听到他这边的衣物摩擦声、酒杯碰撞声、掀开毯子躺上床的沙沙声,就连以前能明显听到的呼吸声都变得很轻。
一个故事没讲完裴溪洄就受不了了。
他把故事书阖上,抱着手机哑声问:“哥,你说句话好不好?求求你理我一下……”
“不见面就不见面,怎么连声音都不给我听了啊……”
“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犯了,你别不理我好不好,你一句话都不说我都不知道对面是不是你,daddy,求求你,别让我什么都不知道……”
靳寒终于开口,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绪:“你也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的滋味不好受。”
裴溪洄猛地坐起来,用力攥紧手机,恨不得把听筒扎进耳朵里好让声音更清晰。
“知道了!我都知道了!我会改的!”
他哭得一哽一哽的,流着泪连连点头,就差发毒誓保证。
然而下一秒,语音被“嘟”地一声挂断。
裴溪洄无措地睁大眼睛,半句话还卡在喉咙里没能说出去,不敢相信哥哥就这么挂了。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他连一句委屈都不敢抱怨。
他只是握着手机愣在原地,直到后背的冷汗都被风吹透了才钻进被子里,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他一整晚睡睡醒醒地做了好多噩梦。
第二天醒来感觉浑身都被火烤着似的,被窝里全是冷汗,拿出温度计一量,39度多。
无家可归的小孩儿总是会在生病时变得异常脆弱,裴溪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想家,想哥哥,想家里那张只属于他的小沙发。
但哥哥不让,他就不敢提想回家。
他用力咽了下口水,喉咙里疼得像被针扎,眼睛烧得睁不开了,浑身没劲儿。
他强撑着爬起来找了片药吃,又把手机充上电,这才收到靳寒昨晚发给他的延迟消息。
-你总说你知道错了,可我看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改。
-之前就是这样,我出了次差,回来你就变得心事重重,我用尽所有办法都撬不开你的嘴,之后不到半个月,在我准备为你过二十三岁生日的时候,你却说要和我分开。
-小洄,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害怕吗?
-那天晚上你不肯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我连该把你关在哪儿都想好了。
裴溪洄本就因生病变得脆弱的心脏被这几句话一下子戳碎成渣。
眼睛如同两只被扎破的水球,瞬间涌出大股大股烧热的泪水。
他被烧得神志不清,手指软得打不了字,只能张开干裂的嘴唇,给靳寒发了条语音过去:“关哪儿都行,只要哥别不理我……”
“昨天晚上,我梦到你又不要我了,不理我,不看我,我怎么给你讲故事你都不和我说一句话,然后你走到一个没有脸的男孩儿旁边,抱着他让他给你讲故事……”
裴溪洄只要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自己要死掉了,胸口疼得喘不过气,想要求靳寒别去找别人,但嘴唇开合好几下也发不出声音,嗓子里干得像被胶水黏上了。
靳寒的语音通话打来时,他正伸长手指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
手机屏幕亮起的光照在他眼睛上,他看清是谁后赶紧接通,水杯被碰掉地上都没管。
“哥……”
他刚念出这个字两行泪水就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是、是哥吗?”
靳寒嗯了一声:“声音怎么这么哑?”
裴溪洄下意识想说没怎么,但话到嘴边又紧急撤回,如实交代:“我发烧了……”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个小小的发烧,要搁以前他蒙着被子睡一觉就过了,但现在一听到哥哥的声音,铺天盖地的委屈和难受就一股脑涌出来将他淹没,本来只有一点疼的脑袋变得剧痛无比。
靳寒叹了口气,心道还没怎么罚呢就被吓到发烧了,还真是枫岛第一矜贵。
“多少度?吃药了吗?”
“吃了,吃了两片……忘了叫什么的药。”
“什么颜色的?胶囊还是药片?”
“胶囊,绿色吧,不对,又好像是紫色。”
“到底什么颜色?”
靳寒有些急,怀疑他吃的根本不是退烧药。
裴溪洄烧得稀里糊涂,脑子里本来就乱七八糟的全都是梦里哥哥不要他的样子,被凶得一缩肩膀,抿抿唇小声再小声地说:“这个没有瞒,是真的忘了,哥别生气……”
“……”靳寒感觉心脏被狠揪了一把。
“我没生气,但你那里没有绿色和紫色的退烧药,应该是把我的胃药当退烧药吃了。”
裴溪洄迟钝地哦了一声,“我说呢,怎么吃了药这么久也不退烧。”
“把被盖好,我叫牛爷爷过去。”
“不要!”裴溪洄急得大吼一声,攥着手机的指尖用力到扣进掌心里,声音颤抖地问:“牛爷爷来了,哥还会和我说话吗?”
靳寒哑然,没想到他居然在担心这个。
他不回答裴溪洄就以为不说了,蔫蔫地垂着脑袋,犹豫良久,鼓起勇气提了个小要求:
“那哥能不能再和我说一句话,一句就好了,我想录下来,烧得难受的时候听……”
靳寒一愣,蓦地红了眼眶。
到底是他从小养到大的孩子,是他疼了十八年的弟弟,发烧烧成这样了就想和他要句话,靳寒再狠的心也不会不给他。
“想听我说什么?”
“哥叫叫……我的名字。”
“崽崽。”
“嗯……”裴溪洄把脸埋进枕头里,哽咽哭求,“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生病了也不能回吗……我求求你也不行吗?”
靳寒在这边都快把座椅扶手攥折了,声音明显软了许多:“明天上午我十点的飞机回枫岛,你要是能在我回来前退烧并且不再反复,三天不能见面,我就给你减到两天。”
“真的吗?”
印象里这是靳寒第一次为他违背原则减轻惩罚,裴溪洄泅着泪水的浑浊眼珠亮了几分。
“那如果我今天下午就退烧的话,晚上讲故事的时候,哥可以和我说句话吗?”
“下午好起来,晚上就视频。”
裴溪洄眼睛一瞪,在心里大喊了一声“我操”,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坐起来,“我他妈觉得我现在就好了!咳咳咳咳……”
靳寒哭笑不得:“行了,好好躺着。”
“嗷,我躺了,现在就躺下,那哥可不可以先别挂啊……”
他昏昏沉沉地缩在被子里,贪婪地听着靳寒那边传来的细小响动,慢慢阖上了眼。
鼻子堵住了不好出气,他时不时打两个不太响的呼噜,靳寒听着小猪的呼噜声,一直等到牛爷爷过来给他输完液才挂断电话。
到底是年轻底子好,一针下去就见效。
裴溪洄捂在被子里昏天黑地地睡了一大觉,醒来后神清气爽活蹦乱跳,一量体温,37度!
他立刻拍照发给靳寒。
-报告领导,超额完成任务!
【小喷菇】:下午三点、六点、九点,还有晚上临睡前,各量一次体温。
“知道啦知道啦!”
【小喷菇】:给你叫了餐,还有五分钟到。
-嗯嗯嗯!
-
烧一退裴溪洄就躺不住了。
从黏糊糊的被窝里爬起来,冲个澡,再把床单被罩扯下来一顿洗。
外面阳光正好,小猫们都在晒太阳。
他看得羡慕,左右闲不住,就翻出三张吊床挂在湖边那排大树上,第一张床晒被子,第二张床晒猫,第三张床晒他自己。
他躺在最大的那张吊床上,荡着悠悠浑身烤得暖洋洋,渴了就来上一口冰镇西瓜汁。
头顶的树荫正好挡住他的脸,风吹过树梢、树干、再往下吹起两张挂在树枝上的蓝色格子床单,空气中飘出一股老式皂角的香味。
裴溪洄莫名怀念起小时候的夏天。
那时他和哥哥住在老街,家里也有一片小院,晌午不太热的时候,他哥就搬出一把绿油油的摇椅放在院子里,带着他在摇椅上晒着太阳午睡。
小时候的西瓜三毛一斤,五块钱一大个,他哥把西瓜一切两半,用勺子挖成一颗颗球。
他趴在哥哥身上迷迷糊糊地打盹儿,时不时吃一口哥哥喂过来的西瓜球,籽吐在哥哥手上,哥哥会帮他挖个坑种起来。
经年累月的,还真长出来一株西瓜藤。
兄弟俩蹲在院子里看着那株小小的代表着生命的藤,又抬头看看彼此,都觉得挺神奇。
靳寒砍了块板子竖在西瓜藤旁边,板子上写着:崽崽的瓜。
裴溪洄要难为情死了,仰着被晒红的小脸问哥哥:“整这么隆重呀?”
靳寒冷冷点头:“嗯,你养的第一株植物,希望能活。”
童年是夏日的一场梦。
梦醒了,人就长大了。
裴溪洄吸空一杯西瓜汁,把籽捞出来,刨个小坑种上。学着记忆中哥哥给做的那块板的样子也砍了块板,竖在西瓜籽旁,板子上写着:小寒的瓜。
俩字写完他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总觉得这么叫有点大逆不道,红着脸拍照发给哥哥。
结果他哥就甩了个标点过来:?谁是小寒?
还能有谁?这不明知故问吗!
他也甩过去俩字:我爹!
靳寒:担不起。
“那我去管老裴叫daddy啦?”
靳寒一条语音弹过来:“你叫一声试试。”
裴溪洄噗一声笑出来,急眼了这是。
“不叫不叫,只有你一个daddy。”他掐着嗓子用哄人的软乎乎小腔调讲:“我也在院子里给哥种了一株西瓜,希望等它成熟的时候,哥哥已经回到我身边。”
靳寒心窝一软,特想掐一把弟弟的脸:“你确定要立这种目标?它看起来没有活到成熟的命。”
“怎么可能?西瓜那么好种。”
裴溪洄一甩脑袋,特自信,“我七岁的时候就种活了!”
靳寒闷笑,活个屁,他七岁种的那株西瓜藤,没等第二天就旱死了,是他怕弟弟伤心连夜买了个大西瓜埋进地里假装是他种出来的。
一株手指长的西瓜藤一夜之间可以长出个头那么大的西瓜来,也就他弟那个小二百五能信。
“好,那你加油。”
“好敷衍,我要种活了你得封我做种瓜大王!”
靳寒无语:“你几岁了?”
“几岁不是你的孩子?”
“裴溪洄。”靳寒突然叫他名字。
裴溪洄一下子紧张起来:“干嘛?”
“闭嘴。”
“好么。”
裴溪洄闷着头哼哼,心道叫这么急迫我以为你ying了呢。
不让讲话他就特乖巧地打字:哥在忙吗?忙的话我就自己玩了。
靳寒听弟弟用这小狗似的动静跟自己放赖,连日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你还挺懂事儿啊。
-嘿嘿,还行吧!
-饭吃了多少?
-必须光盘啊!
-拍给我看。
嗯?咋总让我拍碗底子啊?这有啥好看。
裴溪洄一骨碌坐起来,退烧了脑子就好使了,莫名从这四个字里看出点门道来。
他想起以前没离婚的时候,他一天天闲得蛋疼,又贼能折腾,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玩了什么都会实时和哥哥报备,就连手指头上割个小口子都要去找哥哥嚎两嗓子。
那时已近深夜,靳寒正在加班开会,秘书进来说小裴老板来了,看着闷闷不乐的。
靳寒担心他在外面惹事被人打了,捡着会议重点快速说完,然后回到办公室,就看到弟弟背对着他跟个小倒霉蛋儿似的缩在墙角。
“怎么了?”他急得声线都不稳了。
裴溪洄扭过头来委屈巴巴说我受伤了。
靳寒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俯身要把他抱起来,下一秒就看到弟弟伸出两只捂在一起的手,在他面前打开,一只亮着肚子的萤火虫缓缓飞起。
黑夜被划出一条小小的光带。
裴溪洄眨着那双比小虫还要明亮的眼睛:“好看不?我从家门口到这捂了一路呢。”
靳寒心里熨帖,捏住他的鼻尖扭了扭:“天天作怪。”
“你不作怪,你天天加班,这一个礼拜你哪天是晚上12点前回来的啊!”他像个独守空闺的怨夫,幽怨地盯着靳寒的西裤,“我都一周没和小寒哥见面啦!”
靳寒失笑,看他一眼,起身往办公桌前走,顺便打开窗户放走那只萤火虫,这才坐到椅子上。
“不是受伤了吗?哪呢?”
“这呢!”裴溪洄伸出一根手指头,那口子大的不拿放大镜都看不见。
靳寒特别想踹他两脚,但知道他是真想自己了晚上孤零零一个人肯定睡不好,就又舍不得踹了。
他把椅子往后一拉,大手放在自己腿上拍了拍:“过来。”
“干嘛?”裴溪洄故作矜持:“还在办公室呢,靳总就忍不住啦。”
“过来我给你吹吹,你以为要干嘛?”
裴溪洄失望极了:“我都这么欠了,我以为你要揍我呢!”
靳寒忍着笑:“那就揍两下。”
他攥住裴溪洄的手腕,猛地往怀里一扯,另一只手把桌上杂物全拨到一边,然后掐着弟弟的腰,背朝自己强硬地按在实木办公桌上:“趴好。”
一切发生得太快,裴溪洄都没来记得反应就像只小王八似的被按在那儿了,从没在办公室干过坏事,他一下子臊得耳根连着颈窝都泛红,抬头慌乱地看一眼没锁的门,想要站起来去关。
“啪”地一声,靳寒果断地扇了他一巴掌:“想要就别动。”
“唔——”裴溪洄脸颊爆红,咬着牙看门口,“他大爷的!门还没关!”
靳寒无所谓地嗯一声,从笔架上拿下一根长度和直径都不容小觑的毛笔,站起身往裴溪洄后背压去,冰冷的嗓音附在他耳边低声命令:“那崽崽小声一点。”
作者有话说
小裴日记6:
嘿嘿嘿(小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