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顶地层坍陷出一方黑洞洞的巨口, 自萨拉周遭一直延续到光树身前,土壤分裂,露出部分盘根错节的庞杂根系, 脉蜮的光逐渐黯淡, 光树却依旧屹立,它的根纵延太广, 远超过树冠本身,仿佛一只巨爪,牢牢掌握着土地。
玉子被滑土带倒,坠落地下的瞬间鬼卿猛然跃起,单臂吊挂在枝梢上,环指于唇下一嘬, 吹出声尖锐的响哨。
克莱恩歪头冷笑, 他浑身是血, 尤以肩头腰侧三处伤势最重,他抬手揭下夜视仪,丢弃一旁, 幽绿的瞳子里闪烁寒光, 视线从鬼卿身上移转到龙黎所在。
微耸肩头,随即便是他似悲似喜的狂笑:“龙黎, 我来了。”
“为了这一战,我背叛了自己, 我坠下了地狱, 十字架已为你我准备好了, 现在谁都不能阻挡我们。”
他的脚步略显蹒跚, 周遭的脉蜮正在涌向光树,身前让开了路径, 他丢下狙击枪,只持一把手枪,一把军刺,摇摇晃晃地朝她们走去。
巨树上的荧光明明灭灭,不断有脉蜮蜷卷起身体,结成雪白的蛹,顾弦望凝目远望,赫然发现那吊挂在枝梢上的影子竟是顾瑾年。
这个位置看不清地坑深浅,叶蝉萨拉落下去片刻仍无声响传来,眼前一个枭鬼,还有一个疯癫的克莱恩,顾弦望咬了咬牙,又抬起手腕,偏生她们面前的脉蜮盘踞不去,只能再用杨家银铃。
桔梗眼见克莱恩现身,怀抱骨骸的手不由收紧,他活下来了,便是白术死了。
一个、两个,个个都洒脱,个个都执着,风一样从她指间流走,她环视偌大的岩腔,天地浑如一棺材。
呵…呵呵——垂首间,她不由苦笑,可便是这声苦笑,也未持续太久。
龙黎拦住顾弦望,耳廓微动,肩头的金乌忽然叫了一声,一条纵深叶道簌簌摇响,疾速自远而近,如猿猴猱身,纤瘦的身影蹿出林丛,当空划出道柔韧延展的弧线,眨眼间已跃至坡顶,倒挂在巨树的彼条枝梢之上。
“头儿,唤我?”
一个清脆的女声,好似如梦方醒,话音落处,甚至还打了个悠闲的哈欠。
“嗯,”鬼卿简短应声,“解决这里。”
言罢,脚尖如刀,横扫过绳条,登时与顾瑾年一道落进了地坑之中。
枝条晃动瞬间,荧光恰好齐现,光流洒在那女子身上,映照出她鲜红的衣色,老式劲装缠系着布腰带,结扣打在侧面,拉出个蝴蝶形状。
龙黎突然皱了皱眉,回头看向桔梗胸前的布包。
这个距离于桔梗太远,她看不清坡上的人影,只是隐约觉得方才那模糊对话听来耳熟,直到龙黎侧目,视线相对瞬间,她猛地一僵。
凉意自后脊渗出,如冰流沁入骨缝。
顾弦望已经认出了那张脸,余光中克莱恩越走越近,很快便到手枪的精准射程内,她与龙黎身上都有伤,腹背受敌绝非良策。
她果决道:“我们得进去,利用脉蜮拦住克莱恩。”
克莱恩似早有预料,当即抬起枪口,只听得三声劲响,顶上枝梢同时晃动起来——
子弹破风,霎时间龙黎攥住顾弦望的肘臂向身后一带,青铜剑挽出片刃花,叮叮两声过后,她左臂横向面首处一抓,弹风撩起额间碎发,子弹在她掌心旋停,殷红血流自拳隙滴淌下去,而后反臂一甩,泼出道血弧,淋漓处,脉蜮纷纷让路。
克莱恩瞳子紧缩,于十余米外眼见这个瞬间,癫狂与锐利的视线一触即没,他兴奋得浑身颤抖。
是了,是了,就是这个模样,缠绕在他梦境里的影子,那道挥之不去的影子,从第一次共同执行任务之后,始终纠缠他的梦魇。
就是这个女人,他看了那么多实验录像,亲眼见证她犹如基督受遍人间酷刑。
那些割裂的血口,那些腐烂的肉疮,白骨从皮肉中断裂,流毒在血液里奔走,她是清醒的,她是沉默的,在极致疼痛下眉心微蹙的隐忍才是毁灭之美本身。
她是火烧的莫奈,是撕裂的毕加索,是轻易被摔砸在地,碎裂成灰屑的千古白瓷。
不,这些都不够,那只是神的肉体,只是泥的胚胎,他的对手只能是人!
清醒的神女在绝境中狂舞,在逼近极限的肉体中恪守精神的囚链,没有比这更美的东西了,只要想到这一切,他就兴奋,就战栗,为了这一战,他甚至可以长久忍耐麦克·海克斯那个恶心的东西。
“别走……”克莱恩低喃的声音逐渐狂热,“别从我的身边逃走!”
“让我再见一次——再见一次被摧毁的你!”
“龙黎!”
不待她看清伤势,龙黎已匆急拉着她向前,“弦望,先走。”
温热的湿意粘黏在皮肤上,一股异常的甜香似从鼻息间勾入识海,顾弦望下意识挣扎,腕子自龙黎手心脱出,她蹙眉抬眼,迎目便见着那红衣女子跃了过来。
桔梗脚步踉跄,几乎无法动弹,刹那间的四目相对,红衣女子也皱了皱眉心,当空倒旋,落在三人面前。
身后的脉蜮没有合拢,余下的虫子也开始就地结蛹,失去屏障,克莱恩逼近得更快,顾弦望回瞥一眼,心内立下决断,撂下一句‘分头解决’,当即折身迎去。
龙黎慢了一步,再想拦已是不及,分神间眼前人蓦地开口,向桔梗疑惑地问了句:“我是不是认识你?”
很熟悉的说话方式,桔梗微张着唇,紧抱着布包说不出话,那个人总是这样,我觉得如何,我想如何,我我我,总是我,我相信你可以,我最喜欢你。
她就像烈日,不时令人烦恼,却又总是让人注目。
呼哨,是了,那声呼哨,桔梗终于回想起来,那是谁的习惯。
她迟疑了两秒,龙黎的剑便已经挥出,女子腾闪开去,目光却仍锁在桔梗身上。
凌厉攻势袭出三分,女子身上已见伤痕,龙黎脚步微顿,喝问声:“让、还是不让?”
“呵,此路不通,要过去,得从我尸体上走!”
暗镖与拳风就是她的回答,转瞬十余招对过,龙黎旋身回转。
“她的异化程度不逊刘驷马。”她冷声道,“既能驱使她,方才那男子,应当便是——”
“鬼卿。”桔梗沙哑接口。
“喂!”那红衣女子有些烦躁起来,“我问你,我是不是认识你?”
“我很遗憾,”龙黎飞快扫看过远处战局,低声道:“但我没有时间浪费。”
桔梗在沉默中垂下眼睫,冰冷的刃锋便又旋舞出去。
短兵相接,金属撞鸣,子弹声、拳风声、笑声、喝声、问话声,所有的声音交杂在周遭,布包上的死结沟壑纵横,仿佛是道道跨不过的天堑。
她想起曾经问过她的话。
“桔梗,只要活着就会一直这么辛苦吗?”
是不是长大以后就不用起早贪黑地练功了?
是不是长大以后就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逃避自己厌恶的事?
是不是长大以后就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一直待在一起?
记忆中,那张哈哈大笑的脸灿若骄阳,拧着她的脸颊骂道:“死丫头,没大没小的,说了多少次,要叫姐姐!”
-“活着嘛——活着就会受苦啊,人世间总是有吃不完的苦,我们是女人,女人的苦又比别人多一点,但是这也不是说活着就不好,呐,就像你的这个痂,受伤以后,新生的皮肉就会更强,结的痂越来越多,你就越长越大,总有一天你就会和我一样,到时候那些苦就算不得什么了。”
-“听起来长大一点也不好。”
-“真没出息,不长大,难不成一辈子就留在我身边吗?”
-“不可以吗?”
-“嗯…也不是不可以,反正照顾你也成习惯了,哈哈,不过我还是挺好奇的,真想快点见见你这又愣又闷的丫头片子长大是个什么模样,会不会出乎意料的变成一棵参天大树呢?到时候我就把我的名字交给你,你可千万不能砸了我的招牌。”
“你是我桔梗的妹妹,你得去保护更多人,去护着她们,就像我们护着你们一样。”
‘你不能自暴自弃,你要去做能做的事情,有一分热便发一分光,你要成为萤烛,而不等候炬火。’你说你从书上看来这话,从此以后就奉为圭臬,你会这么做,也要求我这么做,桔梗,地深渊重,三十年岁,你怎么…就熄灭了呢?
“真是见鬼,你这把剑是怎么回事?”红衣女子盯着爪尖被撩烧起的黑烟,剧痛迫她集中注意力,“喂,打归打,死战之前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鲜血顺着沟槽充盈进青铜剑身,龙黎抬起眼:“不能。”
剑招纷现,她将速度催到极致,三分钟、她要在三分钟之内结束这一切。
寻常人怎么可能会用这么老道的剑术?红衣女子咬了咬牙,短暂分神,锋刃骤然从肩头斜劈而下,皮肉翻卷,黑液顿涌——
她已经有太多年没有尝试过这种痛觉,异化的身体麻木了神经,治愈力减弱了她的警觉,这瞬间她终于重忆起作为人的感觉,被剑劈削出的伤口不会愈合,却也不会再缓慢结痂了。
不等她缓神,龙黎猝然欺近,足尖压踩在她脚面,旋即反手纵剑上削,只听嗤的一声,红衣女子的右臂应声而断,一股刺鼻辛香喷薄而出。
她退了半步,摁住伤口冷笑一声:“呵,真没想到如今世上还有使剑的好手。”
“我本事不及你,生死无怨,做人别那么小气,我就想问一句,外头如今是哪一年,走鼠,还在不在了?”
龙黎未答,桔梗突然开口:“你杀过人吗?”
那女子一愣:“什么?”
“我问你,在这里杀过人吗?”
女子反应过来,不由歪头哼笑声:“杀过啊,不然呢?你以为我是怎么——”
话音倏然顿止,她仿佛意识到什么,默然间,看向对面的眼神复杂万端。
“我也杀过很多人,虽非经我之手,但她们命却要记在我的头上。”桔梗顿了顿,决然道:“如今是2014年,距你失踪已过三十年整,走鼠、还在!”
2014年,走鼠还在。
“啊……”女子的身形微晃,恍然中退了一步,“原来如此。”
她笑了笑:“原来如此。”
她几乎忘记了,走鼠的门旗是什么模样,戍卫,那是她教她认的第一个词,镌绣在门旗上的词。
啧,真是难堪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啊,梦里的女孩儿原来真的长大了。
她梦寐以求的这个瞬间,终于到来了。
桔梗将布包掷到她身前,从怀中掏出把袖珍复古的手枪,非常非常老旧的款式,黑铁油亮,那是她早年出任务时带回来送给她的礼物。
只有一枚子弹,是她朝她央来的。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对着人啊,很危险的。’
她一直以为,这颗子弹最终会留给自己。
咔嚓一声,桔梗朝她的眉心端平枪口:“桔梗,我来送你。”
“再见。”
…
砰——
子弹划过脸颊,顾弦望脚步未顿,偏头两寸,疾奔中,她自腰后抽出短刃,催神凝目,视界中幽微细处放得极大,他扣动扳机的微颤,癫笑中唇角溢出的黑涎,一切都看得如此清晰。
这人终究还是吸食了白术的血么?
但异化的速度未免太慢,饮下人参血当下便能重塑肉身,而克莱恩的动作明显迟缓,这个疯子对人的执念已重到濒死之境还能自控,为了与龙黎一战,不惜饲鬼,又从地狱中攀越而出。
似鬼非鬼,似人非人。
如此正好,她余光瞥向腕间银铃,或有一调,可搅心魂。
铃——
铃舌促促震响,似铁刃凿冰,克莱恩眸色一瞬,脚步在片刻间踉跄了两步,他的意志实在坚定,如此浊调也只能影响这短短数秒。
几秒,却也够了。
顾弦望矮身逼近,趁这几秒晃神攻入内围,刃尖一扫一挑,两刀险擦过他内腕,克莱恩的战斗本能极其深厚,哪怕不能思考,肉体亦能先一步做出反应,仅闪避瞬息,军刺便已照她侧腹刺来——
顾弦望不能后退,她一刀未断克莱恩的手筋,一旦退出去,再想近距离应对他的枪术就难了,电光石火间,她左掌朝右腕一扯,十指快速挑动,眨眼红绳牵阵,绳隙于半空一晃,勾指劲收,刺刃顿时被绞锁其中。
浸了血的太公绳坚韧无比,寻常金属尚不能断,这一手是真正的童子功,当年她在杨家也只学到了这一手,那时她不以为意,暗觉似翻花绳,原来并非是无用之功,只是欠了这么一条太公绳。
红绳吃劲,深深嵌入她被灼烂的掌肉中,新血顺着绳身滑淌下去,顾弦望却在剧痛中狰出个狞笑,手腕巧抬,闪电般交缠,绳阵松而又紧,眨眼缚住克莱恩左臂,夹在她指间的短刃翻出刃花,拧身之际,她扯动着他的手臂压到后背,刃尖一滑,照着掌骨当间便狠狠刺下。
穿透,转搅,指骨连接处只听得咯咔的脆响声,刀刃被快速抽出,带出的骨渣散落出去,不等反应,又是一刀穿骨。
顾弦望附耳轻问:“喜欢么?德尔温。”
“呵呵呵呵……”克莱恩喉骨震动,笑声中黏着血音,“我没看错,你也是——”
他调转枪口压在耳后,左臂卡带着她的绳与刃紧贴住身躯,这几乎是个避无可避的射击角度,子弹瞄准了她的心脏,红绳牵绊住她的十指,击发刹那,顾弦望蹬地倒跃,绳阵倏然松解,于半空缠缚在他的头颅之上。
翻身瞬间,她半身纵劲一抬,绞紧的红绳犹如兜网,将克莱恩整个旋掀在地。
顾弦望登时跪压在他的蝶骨之上,膝头狠狠下压,又听得嘎嘣两声脆响。
克莱恩仰头喷出口黑红交杂的血沫,余声从齿缝间渗出:“……美丽的猎物。”
“捕猎游戏结束了,”顾弦望幽幽地说,“下地狱去罢,德尔温。”
“那里没有你的主。”
“记住,别走太快。”
“麦克·海克斯——很快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