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回应。
顾弦望略微弯腰, 手向腰后摸去,她用皮带在这里夹了把匕首,很锋利。
三秒、五秒, 她谨慎地绕过前两根朱红色的木柱, 视线中没有人,甚至没有影子。
奇怪。
突然, 身后传出咔啦一声,当即心头便是两下猛跳——她刻意没有反扣门闩,就是为了留下快速逃离的路径。
迅速回身,那身着喇嘛服的人便站在她身后不远。
这人低着头,只能看见鹰嘴似的黄色僧帽,个头在北方算不得高, 身形不壮, 甚至有些单薄, 那双露出的手面上很是粗糙,干白色的纹路尤其明显。
他问:“你是自己来的吗?”
口音有些模糊,乍听起来与内蒙的人有五分相像。
顾弦望说:“你不是已经确认过了吗?没人跟着我。”
那人这才快步走近, 到顾弦望面前时抬起了头。
看清的瞬间顾弦望眼里闪过丝讶色, 这张脸对于她而言完全陌生,他左半张脸上从唇角一直到鼻梁亘着条刀疤, 愈合得不好,后生的肉茬极不规整, 显得非常狰狞, 皮肤上布满晒斑, 干黑干黑的, 唯独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即便在晦暗的内室里也透着水亮的光。
那种被草原戈壁吹晒出的粗粝感削减了他的书生气, 比起当初那张西沙照片里的样子,这个人老得厉害。
但除去陌生感,顾弦望心里另有一种更为奇异的感觉,就在他们目光相对的刹那,她脑海中便有个笃定的声音说,他就是顾瑾年。
是她的亲生父亲。
“好,”他说话有些急促,但听来却很沉稳,“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想抓我的人太多了。”
他甚至没有寒暄,没有确认她的身份,“说实话,这件事里我最不想牵扯的人就是你。”
顾弦望盯着他的嘴一张一合,脑子里如同海涡浑卷,她深吸两口气,回忆自己事先准备好的问题,“把那张地图送回杨家的人是你吗?地图是不是真的?内蒙有什么?你到底知道多少?”
“还有——杨柳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无法放慢速度,只能连珠炮一样往外倒。
窗外有人影跑过,顾瑾年将她拉到了死角里,他离得很近,身上有一股佛香的味道,这个人是爱干净的,即便粗糙,脸上的胡子也刮得很干净,他手指上有干裂的口子,但指甲缝没有黑泥。
“我现在没有时间回答你所有问题,望儿,我希望你仔细听我说。”
“当年在西沙考古,那是所有事情的开始,我知道你恨我丢下你,但我没有别的办法,如果当初我知道这个局会这么复杂,水会那么深,我绝对不会坚持继续下去,我不该带着你妈妈一起出海。”
“但是我想告诉你,望儿,那一次——我们的船遇到海上风暴的那次,我看到了,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徐福一直在寻找的仙岛,海外仙岛,我以为那是蓬莱。”
顾弦望愣住了,这段天方夜谭似的话让她不由怀疑起顾瑾年的精神状态。
“我留给你的笔记本你看过了吗?”
顾弦望皱眉说:“都看过了。”
“嗯,”顾瑾年扫了眼窗外,语速变得更快,“那里面只是当年我的一些见闻,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我后来看见、调查出的真相。”
“蔡继工的确是叛徒,但他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把我们的情报输送给英国人,除了他以外,队伍里还藏着其他人,我当时并不知道龙家人的存在,刘若谷教授,刘教授一直是支持我的工作的,但是他的家人还留在北京,他儿子生了重病,慢性病,治不好。”
“在我们发掘出沉船后半年左右,上面就不断发文要将他调离回去,这不是他本人的意愿,但他没有办法,他调离回去的第二年,就因为高速车辆事故意外身亡了。”顾瑾年盯着地面,听不出太多情绪,“那时我们一直在通信,他手里握着我整理出的竹简文字。”
“后来我身边只有张建业一个人,我很信任他,一直将他当作同志看待,但那年出海,在风暴中,他终于露出了真正的面目。”
“那是个怪物——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力气很大,我根本打不过,风暴里我们的船几乎翻覆,为了保护你妈妈,我只能和他拼命。”
“我已经记不起到底是怎么杀了他的,我只记得那股味道,那种海边渔村独有的臭味,他的血是黑色的,在临死前我才知道,他根本不叫张建业,他的履历是假的,冒名顶替,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那段经历里我的记忆非常模糊,我记得我们在风暴里漂流到了仙岛的外围,我与你妈妈试着登岛保船,我却因为撞击而晕倒了。等我醒来时我们的船已经飘回了临近西沙港口的位置,万幸你妈妈也没有大伤,那时她肚子里已经怀了你,但我们两个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语气里终于能听出情绪了,好似是种隐忍到极致的懊悔,甚至是带着恨的,“该死的人是我,我太执着于自己的想法了,等到回了驻地,我很快发现你妈妈出现了一些异常,但是她神智很清楚,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是禁婆骨,也根本不知道登岛的想法会让我们一家万劫不复。”
“我只知道她得了一种奇怪的,治不好的病,但她执意要生下你,即使…那时候她已经很虚弱了,万幸的是你很健康,起码看起来与普通孩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生下你以后,她很快就彻底变成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望儿,她是自杀的。”
“你妈妈是自杀的。”他咽了口气。
“如果我们真的登上过仙岛,那么我和她应该都感染了这种病毒,我一直在等死,等啊等,可笑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活着,却已经没有独自抚养你的勇气了。”
“我太恨了,”顾瑾年阖了眼,“我太恨了。”
“我想报仇,我想给你妈妈讨回个公道。”
“从那以后,我开始着手调查这一切,也因此陷入了更危险的境地,这些年我辗转走过所有与龙家人可能相关的地方,戈壁沙漠草原深山谷底,我被不知名的东西追杀着,但他们没能杀死我。”
“我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你身上…你身上竟然也遗传了那种病毒。”
顾弦望听着这些话,努力试图消化,但她心绪起伏极大,这样的故事远超过了她的预想,她宁愿深信自己就是单纯被抛下的人,而不是让沉重的现实再在她的脊梁上增添一笔。
杨柳是自杀的,与其说是自杀,不如说是为了保下她而死的。
她磕磕绊绊地说:“所以,往疗养院寄信的人真的是你?”
“是我,”顾瑾年没有隐瞒,“给你发信息的人也是我。”
他似乎没有时间了,“你听我说,我把你叫到内蒙来,不是为了让你再深入险地的,你把胳膊给我,我要看看你的血,这件事我一定会想办法了结,神眼不能根治禁婆骨,但是我猜测,这里应该就是龙家人的大本营。”
顾弦望糊里糊涂地伸出手,看着他拿出小刀,她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愿,扪心自问,她莫名地信任顾瑾年,她解释不了这种信任,只是觉得迷茫。
“但是龙家古寨应该在四川,怎么会在内蒙?而且、我不可能置身事外了,我——”
顾瑾年正色道:“不要信任任何人,望儿,我谁也不相信,除了你。”
这句话突然激起顾弦望心里积攒的怒意,她猛地攥住顾瑾年的手腕,刀口贴着她的皮肤,没能继续深入,“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应该相信我。”
“你如果不想让我入局,从一开始就不该给我发出那条信息。”
“如今再说这些话,不觉得太晚了么?顾瑾年,我是一个活人,我是一个对于你而言的陌生人,你对我也一样。”
“我有我自己的思想,我的经历,我的情感,我不知道你究竟打算怎么了结这件事,但我身边已经有太多人搅进这潭浑水了。”
“这个地方若是龙家人的老巢,那我势必要进,我已经在里面了,我有我信任的人,我会和她一起面对。”
顾瑾年皱了皱眉:“你太年轻了,根本不知道信任意味着什么。”
“是,”顾弦望冷声道,“我在贵州时也很年轻,比现在更幼稚。”
她抽回手,大步往外走:“如果你不愿意将情报告诉我,那内蒙这件事,我们就各凭本事吧。”
“等等!”顾瑾年急声叫住她,“你这丫头怎么和你妈妈一样倔!”
“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等安全后,我会把下次碰面的地址发给你的,你千万不要乱来。”
…
自法庭出来,顾弦望选了另一条路,径直穿过僧房,往下走便有汇聚到寺院大门的主道,此时外头的喧嚣声仍旧热闹,但举目看去那些飘扬起的烟气已经不见。
她快步走向山门,同时掏出手机试着给龙黎拨去电话。
电话等候音刚响了两声,从不知哪个独宫前的小径里便冲出个人影,她抬头打了个照面,真好,真巧——她也想找她。
顾弦望这些日子憋了一肚子火气,正愁没有人撒。
“萨拉,好久不见。”
萨拉见了她眉峰亦是一挑,狞笑道:“正找你呢,人呢?”
“人?我不正在这里。”
顾弦望嗤笑声,也不多做废话,将通话中的手机往口袋里一塞,冲着萨拉矮身疾奔而去。
萨拉手下的人现在不知分散在哪里,此时路上单只她一个,她抬臂迎上顾弦望的拳峰,眼中也不由闪过丝诧异。
自夜郎祭坛之后这还是她们首次面对面交手,短短月余,顾弦望给人的感觉却已完全不同,她的拳脚凌厉而迅捷,毫不拖泥带水,招招带着狠劲,大有先将人打个半死的意思。
几番拳脚相对,萨拉竟隐有不敌的态势,这厮劲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的,打得迎面骨生疼,眼见又是一道底扫鞭来,她大步后跃,从兜里摸出电击器。
揿下开关,通电后的电击口发出滋滋啦啦的响。
“还来这一套?”顾弦望神色冷淡,“知道么,猎人和猎物,有时转换便只在瞬息。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别让我太失望。”
说话间,她悄无声息地从夹袋中摸出两枚摔炮隐在指缝中,这次她没有贸然上前,而是缓步引诱着萨拉主动攻击,她们在坡道上彼此绕着圈,一点点靠近,紧接着顾弦望刻意在死角上略一顿步,做出副脚滑的踉跄模样。
便是这瞬息,萨拉攥着电击器同豹子般刺来,顾弦望无声地挑起唇角,手腕甩劲,当即在她脚边掷下两枚摔炮。
啪啪!
突如其来的响动让萨拉脚步骤乱,但她搏斗经验极其丰富,同时手中的电击器就挥舞起来,顾弦望迅速褪下背包,抓着肩带直迎她的手,背包与电击器猛地相撞,她毫不迟疑地逼近过去,手刀下砍,腕子绕着萨拉的手臂向外一转,那电击器当即脱了手,顾弦望丢下背包,单手反剪她的右臂,左臂径直箍住她的喉咙。
这招十分冒险,萨拉的左手仍有余地,她腰背微一后仰,后脑勺直接撞向顾弦望的鼻梁,只瞬间左腕里便落下一柄窄小的匕首,指尖微转,刀尖便已向后。
顾弦望是看见了那刀锋的,位置正对着她的侧腰,但她没有松手,反而捏着她的右腕向对侧掰,她施力极大,几乎要将萨拉的右肩活活掰至脱臼,但若是她能忍住这片刻疼痛,刀尖必然能扎进她的肚腹里。
这一刀,是她准备支付的话费。
顾弦望死死箍着萨拉,鬼魅般附在她耳边狠戾道:“代我和麦克·海克斯传句话,就说顾弦望为他准备了份大礼,一定当面、亲手,送给他。”
萨拉闻言愣了一瞬,手腕停顿的刹那,她又听到顾弦望说:
“另外告诉克莱恩,龙黎这个人,我接收了,下次有缘再见——谁碰我的人,我让他死。”
这句话似也拂到萨拉的逆鳞,她牙关一咬,生生舍去右臂,刀尖照着顾弦望的侧腰便捅。
叮——
预期中的痛觉并未如约,匕首咔啦一声被砸飞进道旁的草丛里,萨拉手背滑下行血线,那是坡下掷来的石子打出的伤口。
顾弦望一侧目,短暂分心倒让萨拉寻见破绽,她猛地弯腰下压,几乎将顾弦望整个人背了起来,紧跟着腰腹横拧,也不知到底是怎么旋的,竟真让她从钳制中脱了身。
但势不在我了。
她脸色难堪,咬牙道:“姓龙的,你真要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龙黎摁断电话,逆坡而上,确认了顾弦望没有受伤,这才回头应道:“克莱恩在哪里?”
萨拉冷笑声:“你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吗?”
“也有,”龙黎淡道,“别动歪心思,你知道我的原则。”
“下次,便不是石子了。”
“好,你真行。”萨拉咬得后槽牙直响,“十年情分,当我瞎眼。”
她沿着来时的小径,退了两步,狠狠扫过两人,转身便冲了出去。
顾弦望没理会她,“叶蝉他们怎么样?”
“没事,”龙黎替她捡起背包,拍去尘土,“你见到人了是么?”
“嗯,顾瑾年。”
“走罢,先上车,我也遇见了走鼠,情况有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