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直到杨白白手腕中喷出一道猩热的血流, 身边人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
叶蝉想叫,但那口气就堵着她的嗓子眼,惊愕里只发出了声‘呃’的惑音。
杨白白似乎早就准备好要做什么, 剧痛之下他的神智仍很清醒, 丢下刀迅速从腰间抽出松紧带,用牙咬着死死缠住大臂, 创面很大,止血要从近心端捆绑,这方面他很有经验。
做完这一切,他回身看向走近的顾弦望,哑声道:“家里有药,但是这些尸体不能留了, 她身上流出来的黑液会传染, 是吧?”
阵雨酥润, 瓢泼之后很快见小,泥地上一片狼藉,顾弦望环顾四周, 叶蓁伤了, 杨白墨身下也有血,估计方才被拖拽后背也磨出不小的创面, 最严重的便是杨白白,他被杨妈咬断手指, 血液和黑液必然交互, 他很果决, 壮士断腕。
她说:“老太公……”
杨白白额间青筋尽数凸起, 僵冷下脸色依旧发红,可见是刚才那刀带来的痛觉这会儿才逐渐放大, 已经达到了顶峰,他死死咬着牙,喘出声:“就是…慢了一步,是我的错。”
顾弦望愣了一下。
这句话太熟悉了,只是说话的人对调过来,她心底突然涌起一阵巨大的悲怆,辨不分明到底为了谁,她看着杨白白,好像在看自己,她从未觉得他们相像过,但此刻却像极了对镜自照。
她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后退了半步。
龙黎很快拾起方才那把长刀,在杨妈周围做了简单的处理,她用湿泥垒起一小圈泥台,将她的尸体和黑液锁在内部,要处理被禁婆骨感染的尸体,照流传的经验卸岭刘驷马用火烧之法最为有效。
包括老太公的尸体现下也不能再往外运了,必须就地焚烧。
她做完应急措施,便走来问:“屋里有医疗箱么?你这个伤势必须打麻药和抗生素。”
“没有,麻药。”杨白白摇头,“但有…杨家自己的药草,有用,博古架后面,有暗格……冰蚕丝做的纱布,可以凝血。”
几人暂且先退回主屋,老太公的尸体倒在他自己卧房门外,为了防止感染的可能性,他们都集中在餐厅。
墙角摆放着神龛,线香红烛都在燃烧,顾弦望不知道他们拜的是哪一尊神像,神像的脸被塑得庄严又慈悲,她看着新鲜的贡果,觉得万分讽刺。
世上真的存在神么?究竟是什么样的声音,怎样的愿望才会被它们听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在它们眼中万物平等,那么龙家人,杨家人,变异的,普通的,所有人都一样,许愿、虔拜又有什么意义?
多讽刺啊,都言巫族是神的使者,是凡人的代言,是天神的使徒,她们聪慧至极,难道不知道神明根本不关心凡人发生的事么?她们在传达些什么呢?
到底什么才是慈悲。
“弦望,”龙黎走到她身边,递了杯热水,“坐下休息一会,冷不冷?”
她刚为杨白白处理完伤口,杨家的秘药很多是由采集到的天材地宝自制成的,某种程度比西医更为有效。
顾弦望喝了口热水,灵魂勉强归位,回身看去,杨白白手腕上裹着厚厚一层,但看状态似乎好了不少,精神萎靡是必然的,杨白墨光着膀子,身上缠了好几道绷带,到现在眼神都发飘,根本没能回神。
也是,怎么回呢,差点杨家就算是全军覆没了,子孙虽然还在,但是真正镇住家宅的老太公没了,唯一的传人杨白白断了左手,日后……罢了,也不知是否还有憋宝的日后了。
“我没事,你怎么样?”
龙黎身上没有外伤,看起来似乎只是淋了雨,她摇摇头,还没说话,便听着边上叶蝉无助的声音。
“龙姐姐…我哥他手上……”
两人回过头,叶蓁坐在桌边,手臂平置在桌面上,他手臂正面有三道翻卷皮肉的抓痕,除此之外,血色的肉里似乎还沾染了些别的东西。
他的伤也很敏感,不能完全排除感染的可能,但毕竟是整条右臂,学杨白白并不现实。
顾弦望走近查看,发现那些奇怪的东西是几枚很细小的黑点,凝目细察,那黑点里可见着一条极为短小,近似虫卵般的黑色线虫,那些虫子现在还很弱小,但正埋头往肉里钻。
“龙黎。”她皱眉指了指,“钻进去就麻烦了。”
龙黎当即从神龛边上取了一叠经纸:“得用火燎。”
叶蓁发线渗汗,仍冷静道:“燎,尽管燎,我不能被这鬼东西传染。”
“弦望,那里的匣子里有竹镊,帮我取一下好么?”
叶蝉忙说:“我去取我去取,你们都歇着,别动了。”
时间不等人,龙黎未再耽搁,经纸在烛火上引燃,很快烧旺,她拈着那一捧火,快速反复地扫过叶蓁手臂上的爪痕。
很快顾弦望便嗅见了轻微的皮肉焦味。
叶蓁咬着牙,满身热汗,整个人看来同化了一般,等龙黎抬起手,扔下纸灰,他伤口外翻卷的皮都是黑的,叶蝉将匣子整个抱了过来,递去竹镊,龙黎却并没急着动手,反而又观察了片刻。
她从匣子里取出一瓶玻璃瓶装的水,内里不知是什么,拔开盖子倒撒在血肉里,一些落下的纸灰被水洗去,她这才拿起竹镊俯身去夹取已经僵死的黑虫。
顾弦望紧盯着她的动作,蓦地发现龙黎的手腕有轻微的抖。
若非她仍用着招子功,这点微抖几乎看不出来,但在她印象里,龙黎的手异常稳,她曾不止一次在心里暗自感慨过。
是太累了么?
龙黎未表现出旁的异样,她挨个夹取出黑点,而后置入烛心中烧化,等完全处理完,起码拈出来了八九只黑虫。
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一刻钟,很难说到底有没有虫子先一步钻进肉里。
“能看见的都取出了,剩下的只能观察。”
叶蓁憋了许久,此刻才重重吐出口气,“实在感谢。”
他握了握五指,筋腱神经应当都没有被伤及,稍稍放心后,他再次致谢:“这也算是救命之恩了,龙小姐,以后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事,尽管与我提。”
叶蝉仍心有余悸:“我哥是不是就不会被传染了?”
“不好说,”顾弦望道,“我们对这种尸毒的了解还不够深,只是照着传闻尽量处理。”
“老太公的尸体也不能再这样放着了,外面的雨停了,得想办法把他们一起烧了。”
杨白白站起来:“后屋有柴…就在厝前的空地烧吧,天马岭周围几座山头都没有人,我和茶园的人打个招呼,不会被发现的。”
“你就别动了。”顾弦望瞥他一眼,便走到角落里,冷声道,“杨白墨,起来搬柴。”
“别装死,这东西的体液有毒,放久了挥散出去,你也活不了。”
杨白墨本来还失魂,一听又要死,赶紧爬起来照做。
顾弦望特意支使他不单是为了省力,杨白墨这人劣根性很大,嘴上没有把门,为了点利益不知会说出什么去,杨家这次的事太大了,必须得在内蒙之行完全结束前紧紧包起来,把他自己拉下水最好不过。
最终几人合力在屋外搭起座柴架,所有和黑液沾染过的东西尽数投入其中,烈火汹汹燃烧,一股异常浓郁的焦臭起从中蔓延出来,顾弦望盯着橙红的火光,心中一片空落。
这整件事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几天的时间,她在想,如果顾瑾年没有将杨妈送回杨家,是不是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
但人真的能有前后眼吗?便如杨白白,他即便已经知道了自己母亲正在变异,却还是怀揣着一丝希望日夜守在门前,他开门的瞬间定然没有动过杀意,否则打斗痕迹绝不至那么少。
但如果他知道他不动手,老太公就会死呢?
他最后如此决然地救下杨白墨,砍掉自己的左手,或许不全是出于保护。
这种感觉顾弦望似曾相识,一种自厌,自毁,自弃的痛觉,恍惚间她脑海中似又闪回出几个画面,那是在苏州的家里。
雨夜,黄灯,敲门声。
她打开黄色的木门,顺着铁门的缝隙往外看,楼梯间里的灯泡坏了,她看不清来人的样子。
隐约间对方好像问了句什么。
她记得自己异常冷静,甚至有点欣喜,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个人到来。
她记得自己最后打开了铁门,然后说:“先进来吧,姐姐。”
我等了你好久。
脑中又是一阵昏沉,天公似也做美,这时再度下起小雨,雨水不大,却将翻滚起的烟气压下不少,这也算是成全么?
…
大火完全烧尽,已经是数个小时后的事了。
杨白白拒绝了进医院处理伤势的建议,执意自己一个人替老太公和杨妈捡骨,杨白墨被先前传染那话吓着,这会儿已经躲回了厝屋修养生息。
顾弦望犹豫片刻,捡骨之事惯常需得直系血亲来做,她从各方面来说都算是个外人,只是见杨白白那副模样心里不舒服,便也跟着上前,挑拣间,杨白白并没有拒绝的意思,两人不紧不慢,收拾出一堆分不清是碳是骨的遗物,草草葬在了后山。
这个位置有花,谈不上什么风水宝地,但有风吹过来的时候,景色开阔,很美,也静,他将自己的玉观音挂在了花上。
顾弦望想,或许杨白白是觉得,自己的母亲应该是个爱花之人吧。
几人各自休整后都换了套干爽的衣物,主屋里因着清理遗痕,仍缭绕着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眼下事态如此,先前想要问老太公的事都只能作罢,顾弦望单独问过杨白白这两天发生的事,简单说,与她的猜想相差不大。
杨妈并不是缓慢变异的,从她们离开后她一直在地窖沉睡,偶尔醒来除了神智不太清明,吃饭喝水,日常活动却是不碍的。
杨白白为了安全起见,让保姆红英这几天暂先待在茶园帮忙,不必上来,他自己操持一家,累是累点,但大体上却没出过什么差错。
变化出现在今早的凌晨,大概是四五点钟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地窖里传出声音,一种咯咯咯的嗓子震鸣的响动,杨白白为了方便观察,特意在木门上凿开了个孔,从孔里看,那时候杨妈还睡在床上,但是背对着门,虽然有声音,但他还是决定多观察一阵。
这一等,就又过了两个小时。
一阵摔砸空缸的动静惊动了他,杨白白再从孔里看,便发现地窖里没有人了。
他估计到杨妈可能躲在死角里,但那时候他心里莫名起了阵异常惶恐的直觉,也可说是母子连心吧,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打开了门。
后面的事,便与顾弦望的猜测差不多了。
“你闻到过什么味道么?”
“嗯…就是现在地窖里残存的那股气味,有点香,比较冲。”
“那以后的事…你怎么打算?”
“呵,”杨白白蹲着看蚂蚁,“哪有什么以后的事,就这样吧。”
顾弦望皱了皱眉:“就哪样?别乱来。”
“乱来什么?我一个残废。”他扬起那截断腕,“老太公说得对,我追也追了,闹也闹了,差点带上一家人给我赔命,我还要怎么样?”
“可以了,够了,就这样吧。”
顾弦望盯着他的发顶,第一次发现杨白白头上其实有两个发旋,她不擅长劝说,因为自己也是个执念深重的人,如果当初在秦岭师父就这样离开,她只会比杨白白更糟。
她环顾古厝,蓦地想明白了这些事,杨家就像座四处漏风的旧日豪宅,家不在了,杨白白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去堵,把自己熬成浆糊,堵着这座空荡荡的房屋。
屋子还在,家的念想也就还在。
她想问当年雨夜里的事,那条小狗的事,有一个人将小狗的尸体捡走了,却又不知怎么处理,只能扔在沟渠里,装成是意外的样子。
这个人是你吗?
顾弦望抿了抿唇,到底没有问出口。
“杨家…挺好的。”她顿了顿,“以前我觉得很糟,心境不同了吧,外面风雨飘摇,偶尔能回山间躲静,挺好。”
“干嘛?你想放弃?”杨白白抬头看她,“你怕了?”
顾弦望没说话。
杨白白定定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追什么…也不在意你边上那个、到底是不是龙家人,但是你追吧,顾弦望。”
“你追下去,别停。”
杨白白的眼睛原来可以睁大,睁大的时候像个孩子,眼光灼灼的,能看见火。
“别让自己后悔。”他说。
顾弦望被他的瞳火灼了一下,突然笑了:“我不打算放弃,我这个人,学不会放弃。”
“好。”他点头,就像是两人间结下了某种承诺,“你们找到炸药的设计图没?”
“没有。”
杨白白并不奇怪,他站起来:“我有办法,你把她单独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