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飞驰在夜色的山道中, 每隔二十米便向后闪过座古欧式的昏黄路灯。
龙黎单手把持方向盘,右手时不时伸向副驾,为顾弦望理顺新换上的旗袍肩角浮起的褶皱。
她这一身纯白绣花真丝半袖旗袍紧贴线条, 极为修身, 衬着白皙肤色,将顾弦望鹅颈楚腰, 玲珑曲线尽数托显,她本就独具古典气质,又在戏台浸淫多年,此时长发盘卷,细钗横束,仅薄施粉黛, 已不可方物。
哗啦哗啦, 手中泛黄纸页被快速翻动, 顾弦望全神贯注地盯着笔记里的大段手写文字,眉头紧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九点五十七了, 咱们会不会来不及了啊?”叶蝉焦躁地看着手机时钟, “不是说这地方到点可能就关铁门了吗?”
“不会。”龙黎轰驰油门,飙车的躁响在夜色深山显得极为清晰, “方才嘱咐你的都记住了么?”
叶蝉别扭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中式西装,又低头再次确定排扭没有系错缺漏, 这丝织衣服就是娇贵, 稍不注意就容易起褶, 她的确是不适合穿旗袍, 但是立领的西装穿起来也很不像她,实在是没办法了, 只能硬着头皮上。
她照着手机,又看了遍自己的妆貌,好家伙,成熟颓废,生生把她从学生妹化成了隐藏款大佬,“记、记得吧,反正我的角色就是走鼠这次派来的代表,然后…少说话,把自己当个吉祥物,对吧?”
龙黎应道:“是,你不必与旁人多做交涉,我们的身份可算是你的陪从,凡需应酬处,都由我与弦望来应对。”
话是这么说,但事到临头哪有不慌的,叶蝉攥着袖珍耳机的手心都冒汗,“那这个通讯器不用再试试吗?进去以后就要把手机交出去不是?”
这东西外头裹着层水一样的玩意,触手冰冰凉凉,说是可以躲过安检的扫查设备,但是万一呢,万一就给查出来,她们不会在大门口就给架走了吧?
“无妨。”龙黎镇静地安抚,“南岭私宅只是个幌,他们意不在此,你宽心便是。”
眼前便是铸铁的鸢尾花大门,两侧各立着整着西装的保镖似的人物,门已经收拢小半,看样子是临近最后的开场期限。
完全密闭的私人性质酒会,简直和恐怖片一模一样,叶蝉吞了口唾沫,使劲儿回忆《教父》里都是怎么拍的。
龙黎毫无减速的架势,车头大灯犹如两道闪电疾梭过铁门的动线,滋啦一声,稳稳刹停在古堡般的独栋别墅门前。
南岭这个片区原本是私人承建的山野别墅群,主打欧式古堡风格,估计是成本太高,位置又过于偏僻,加上福清这个地界,有钱人很少会选择往这里跑,资金链上下一断,空落落的半成品水泥钢架像一幢幢鬼宅,就这样无人问津的被丢弃在阴森密林深处。
唯独她们抵达的这一栋恢弘独栋,蓝顶白墙,神秘幽静,远远看去,当真有几分布尔沙伊德城堡的风貌。
门前千尺花园,天使雕塑的喷泉映照暖白地灯,四下不见驻车,想来停车场应当安置在别处,车门前很快迎近两个同样肃颜的壮硕保镖,只等为后排老板座的叶蝉打开车门。
叶蝉:实不相瞒,我已经开始怂了。
车内,顾弦望终于赶在最末看完了最后一页纸,她深吸口气,合上笔记本,冲龙黎点了点头,随即,将册子丢进储物箱中,微一理容,施施然步下车。
礼宾的保镖侧目瞥了她一眼,就见顾弦望两步隔开两人铁塔似的身子,拉开车门,单手罩护车顶,“我来就好。”
龙黎很快从另侧绕来,左右夹门相迎,叶蝉脚指头死死扒着鞋底,强忍着哆嗦的劲儿,撑起一派冷淡神情,正面打量了保镖一眼,从鼻腔里哼出声淡音,嗤道:“我就说早些出发,留到大轴进场,也不合我们外来的礼数。”
龙黎着一身缎面半袖的玄色旗袍,身无饰缀,上下同黑,她本就高,搭上双五厘米的细高跟,眉眼平扫,几乎览人山小。
纯黑色旗袍极少有寻常人选用,这色太重,气场稍逊便会压身,但她一头长发披散,淡妆敷面,将直净的骨骼轮廓与凌厉五官修饰得恰到好处,素色留白,冷瞳疏离,似捧高山之雪,周身三尺,不可逾越,且、杀人不见血。
她随手将车钥匙抛给保镖,颔首应道:“是,我们准备不周。”
“行了,来都来了。”叶蝉不紧不慢地往台阶上走,“别再让人等着。”
汉白石阶上又有两人迎面相阻,目不斜视道:“晚上好,三位小姐,请出示请柬。”
叶蝉不满地啧了声,顾弦望便及时递上那张打印出来的折叠邮件。
保镖连纸都未展开,沉声道:“酒会有单独的印制请柬,打印件无法证伪,不能作为凭证。”
下马威这么快就来了。
顾弦望冷笑声:“我们只收到这么一份邀请函,怎么,这是欺我走鼠本地无人么?”
保镖两手后背,腰侧明显鼓囊,不知是别着什么武器,听了这话,不卑不亢应道:“小姐言重了,只是今夜酒会来的都是老板的重要客人,我们也不敢有所闪失,如果三位没有身份证明的话,还是先行离开为好。”
他话音未落,方才迎宾两人也已卡住她们两侧的身位,四人环围,气势迫人,今夜在外的安保组无一是龙黎曾见的熟脸,或是新建,或是他处调用,意图可谓明显。
叶蝉心脏咚咚直跳,面上还要显出不虞,责备道:“小顾,怎么回事?请柬呢?”
龙黎歉意道:“是我们安排疏漏,您稍等。”
而后独自迈近一步,直面为首保镖,低声对了句:“东南秘钥。”
她五指比出四个手势,这是军用手语,数字分别为:八、六、三、一。
东南秘钥是组织内部的暗码,通常月度更新一次,内部通行,等级很高。
保镖眼见,神色微变,当即侧了身,“请通过。”
龙黎打量几人一眼,秘钥没变,这意思,是专程等着她来。
三人成功进了门,又有侍者手持仪器笑等,“请将随身的通讯工具取出,我们会代为保管,等酒会结束,就会返还给三位。”
这个流程龙黎事先已经给叶蝉预演过了,三只手机递出去,那侍者又仔仔细细用仪器扫量上下,她们身上连口袋都没有,根本无所谓藏物,时间已过开场的点,那侍者依旧不紧不慢地在顾弦望周身检查。
龙黎微微侧目,声线不怒自威:“查够了么?”
迎上她居高临下的视线,侍者心里也有几分胆怯,虽是收了手,嘴上仍道:“抱歉,三位着装不太合我们的礼节,只能检查得仔细一点。”
顾弦望淡漠道:“如何不合礼节?既是酒会,着装得体合宜便是了,你们在邀请函里建议穿着西装,既然是建议,采纳与否在客,不在你。”
“我们身上穿的,是中式的礼服,不比西式更低一等。”
那侍者也是见多识广,当下也不硬杠,点头称是,等三人抬步向内又走出几步,才慢悠悠地问:“对了,请问三位是否认识一位姓杨的客人?”
顾弦望止步回头,他又道:“先前有这么一人跟着陈老板一同前来,不过酒会邀请名单上没有这么一号人物,我们就将人留了下来,他说自己认识萨拉经理的朋友,为免失礼,所以特地与三位确认一下。”
姓杨的?不会是杨白白吧?叶蝉有些诧异,忍着侧目看向龙黎:“有么?”
龙黎颔首道:“是有。”
侍者笑道:“既然三位认识,那我就将人请过来了。”
等待片刻,两个彪形大汉左右架着杨白墨将人‘送’到跟前,这人穿着身偏大一号的休闲西装,看起来异常狼狈,也不知刚才到底被留在了哪里,现下一见顾弦望等人,是半点骄横德性也没了,忙叫唤道:“我就说我认识吧!这都是你们经理的朋友,你们这样对待客人,我告诉你们,你、你,还有你,你们的脸我都记住了,给我等着!等着!”
顾弦望不耐地斥了声:“行了,客随主便,你收敛一些。”
杨白墨赶紧跟上,腆着笑脸:“行,行,都听你们的,那我们快进去吧,酒会都要开场了。”
…
秋季酒会由英国公司主办,流程自然也依照英式宴会的传统来安排,主场布置于环形大厅,面积极广,可同时容纳十桌客人,兼容管弦乐队。
推门而入,迎目金光璀璨,层顶是满壁手绘的《海神授予和平女神橄榄桂冠权杖》的油画,侧墙更有《威尼斯大运河》装点,无一不透露着日不落帝国对征服的雄心野望,压迫感甚强。
就连杨白墨这样的也不由下意识地整理起着装,心里又暗自嘀咕,觉得跟着三个穿着中式礼服的女人一起进场,多少有些掉了面子。
她们进门的时候,酒会致辞已毕,开头是冷餐会,餐食纵置两侧长桌,可自由端取,也可以唤来侍者点单,围桌而坐的都是本地互相熟识的老掌柜和少量新入行的小老板,这些人要么是土夫子出身,要么也是一条腿踏在黑道上,虽然披着礼服的皮,但在精致的欧式烛灯旁围坐,看起来还是显得格格不入。
随着开门的响动,在座不少大佬纷纷投来视线,这时候与众人背道而驰,心理压力很大,杨白墨很不自在,率先一步闯进餐池,问也不问,先一屁股坐在个空座上,扭头就开始满场打量寻找自己认识的老板。
在这种保密性极强的场子里,乱看是大忌,很快便有侍者上前询问,杨白墨一脸懵逼地听他说自己坐了别人的位置,再跟着一看,那原主就站在不远处,正神色嫌厌地盯着他。
太丢人了,叶蝉默默地想,还好她不是自己来的,不然肯定也一屁股坐下了。
龙黎抬手唤来侍者:“带座。”
也不消多问她们的身份,侍者自然在前指引,他们耳中都配备了无线耳机,可实时通讯,内厅里来了什么人,走了什么人,一清二楚。
她们的餐桌位于临近舞池的前排侧角,五人的靠背椅都是空座,杨白墨也被安排在这里,看样子是不打算给她们余地过多与人接触,正好,叶蝉也怕这个。
龙黎低声道:“今晚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新换的,包括酒会负责人。”
顾弦望循向看去,就见环形阶梯的扶手旁站着个身穿晚礼服的明艳女子,正在低声与侍者交代着什么,似感受到查探目光,她凤眼微抬,正与顾弦望相对,两人相隔十米有余,她便能越过嘈杂精准感知,分辨来人也不端相,十分有礼地微笑颔首,仅以示意。
三人趁着空档,偷摸将袖珍耳机戴上,叶蝉悄咪咪地问:“我能不能吃东西啊?”
水晶杯,银刀叉,就连瓷盘都看起来价值不菲,来都来了,不能吃饭也太亏了。
“可以,我替你取。”龙黎站起身,“餐桌礼仪还记得么?”
其实记得不多了,但她乖巧点头:“记得记得,不能唆出动静,勺子不能碰到盘子,呃——,还有……”
“足够。”
顾弦望也跟着起身,“一起。”
两人缓步走到布餐区,周遭行人走动,餐夹取置碰出脆声,趁着遮掩,龙黎低声与耳机那头通讯:“先取沙拉。”
耳机里滋滋两声,随即回道:“通讯良好,正在尝试侵入他们的主控电脑,再给我十分钟。”
龙黎便没再应,她端着只餐碟,看向顾弦望:“感觉怎么样?疼得厉害么?”
顾弦望与她并肩,摇头道:“没事,药效很好,只是有些坠胀,不妨碍。”
龙黎用余光扫量角落,视线仍落在成排的冷餐上,“这些餐食太凉,我给你叫了汤点,龙虾汤可以么?若是腥,我便唤人换一份。”
“哪有那么娇贵。”顾弦望零零散散,也作势地往碟子里放了些吃食,“你别管我,自己也垫一垫,方才赶着来回,你一口都没动过。”
“我——”
“不准不饿。”
“好,”她轻笑,“是有些饿。”
龙黎手里那碟是给叶蝉拿取的,顾弦望扫了一眼,问:“喜欢吃什么?我替你拿。”
“我不挑食,你拿的,尤为喜用。”
顾弦望瞥她:“别敷衍我,要是以后还想吃我做的饭,就认真点说。”
龙黎当即正色:“沙拉,鱼肉,虾肉,均可。”
这么健康,她视线无意下移,而后被那一束腰给吸走了注意,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龙黎穿裙装,缎面的布料,怎么就这么衬她呢?
她的裙角开叉不高,是为了遮掩大腿上绑着的两把陶瓷匕首,那匕首极为纤薄,从外部很难看出端倪,但顾弦望事先知晓,现在再看,难免引起不当的遐思。
叮。
走神了,餐夹不小心在盘子上碰出轻响。
“好看么?”耳际温热,是龙黎俯身低问。
顾弦望腕子一僵,顿时脸红:“好、好看什么?”
“弦望,你耳骨见红了。”龙黎轻巧从她掌中抽出餐夹,取了两片烟熏三文鱼放在她的盘子里,“比鱼脂好看。”
好的,现在她小腹开始疼了。
她抿了抿唇,硬气道:“生理期,体温本就偏高,别乱看。”
丝织旗袍尤其讲究贴身,尺寸稍差,在肘腋和腰臀处便会空鼓,顾弦望身上这一套是照她的尺码从数家店铺的成衣里挑选调用的,行如鱼尾,又似山茶一朵。
当真,月中聚雪,翩然成画。
龙黎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身侧一道突兀的男声打断。
“小姐,请问一下。”那人朗声问,“等会的舞会,你有男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