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的藏书单独放置在离祠堂不远的一栋砖房里, 为了防潮和保密,砖房没有采用厝屋的制式,内里分三层, 最底下还挖空了一层半地下室, 专用于藏放地器。
杨白白合上门,揿开灯, 这里头可见是许久没有人来,灯泡闪烁几下,险些熄灭,灯光不大亮堂,昏黄昏黄,里头书架密密匝匝, 一眼扫去大多都是古籍。
汗牛充栋啊, 着实不好寻找。
龙黎说:“分头看看罢。”
杨白白抱臂倚在一旁:“如果你们要找龙家人的记载, 就不用白费力气了,这里面的书我大多已经翻过了,什么都没有。”
顾弦望从左侧书架开始看起, 一边辨认着书脊名册, 一边问他:“三十年前龙家古寨成型之初走鼠开过一次密会,那时候杨家应当也前往参与了, 关于当时会上的事,老太公没有提起过么?”
杨白白恹恹地说:“以前兴许提过, 那时候我年纪小, 也没资格参与, 后来反正他们都不想再掺和这件事了, 老太公也避讳得很,他不止是自己不提, 连我回来也不愿意我提,每次都劝我别再管这事了。”
顾弦望问:“那你爸妈是什么时候离家去找龙家古寨的?又是什么时候把山本送回来的?”
“我一出生他们就走了。”杨白白盯着自己脚尖,“这期间偶尔还能传回一两条消息,一直到我七岁左右吧,突然有天家里人从镇上拿回个包裹,里头裹着那份山本,从山本寄出以后,他们就再没有消息了。”
也就是说,他们起码寻找了七年,而后最后的落脚点应该在包头。
都说龙家古寨坐落西南,他们是怎么从四川找到内蒙去的?
顾弦望想了想,又问:“他们的身手如何?你妈妈前几日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身手?据说平平,两人好像都没什么天赋。”杨白白抬眼道,“我们家是旁支,你应该知道,本来旁支也不受重视,他们要是没走,可能还轮不到我练招子功。”
“我妈回来的时候我人还在秦岭,听说是自己走到山脚下,然后被茶园的工人发现,确定是她的时候,管茶园的杨进还吓了一跳。”
顾弦望皱眉:“她身上有证件么?”
“没有,只有些散碎的零钱。”
“那便不可能是自己回来的。”
杨白白闷闷地嗯了声。
他这状态顾弦望看着别扭,便问:“杨家藏书里除了《天地孚宝录》以外,还有没有关于上古神话,亦或是《山海经》那个时代的古籍孤本?”
“你要找度朔鬼桃?”杨白白想了想,绕过她走到中间那座书架,指着顶格的几本没名字的书,“这里头可能有,我记得小时候翻到过。”
顾弦望其实对小时候的杨白白没什么印象,他喜欢看书么?
她随手取下两本,翻页间灰尘扑面,扫览几眼发现这本主要讲得是山奇志异,故事倒挺吸引人,正想细看,杨白白突然说,“等等,你看这一本。”
他抬手从最后抽出本薄册,若有所思地一页页翻找,而后定在中间,“这本书没有名字,年代不详,作者不详,但是你看这一条,这是关于度朔鬼桃的单独记录,应该比《论衡》更早。”
顾弦望仔细看了眼,“‘海东卝麓北,灵山度朔阳,桃鬼得沐君子仪,有熏草香’,海东卝麓,这地名似乎从未见过记载。”
杨白白接着向后翻了两页,却发现隔着三页纸,后面的那张竟被撕掉了。
他愣了愣,“杨家绝对禁制破坏古籍,这页纸……我怎么不记得有人撕过。”
龙黎走近查看,又回身取下那排左右几本并在掌中,“撕痕旧了,不是近些年的事。”
顾弦望:“撕掉的上一页写的是什么?”
杨白白:“应该是青鸟。‘有玉丹之山,有淬火之鸟,得言者庇,往来天人,颂神登阶’。”
青鸟?顾弦望兀自琢磨,玉丹之山,难道就是昆仑山?言者,天人,这又是什么?西王母和凡人的意思的么?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不像是在描述青鸟,后世都说青鸟是传信之鸟,‘颂神登阶’这四个字,似乎与传信并不关联。
“弦望。”
“嗯?”
龙黎点点了手中书页,示意她来看。
顾弦望暗暗有些惊喜,“找到神眼的线索了么?”
“应当相关。”龙黎指着前句‘蜉蝣君子,暮生朝死’,而后引向后句,“这里所写的巢果,有可能便是髓蜂。”
但是这上面却并没提及蛊虫相关,只是模棱两可地说了句‘慈天冥冥,照见神陨’,好像说的是巢果所生长的地方,而非巢果本身。
再翻看前后,也没有神眼解药的说法。
“没了?”
龙黎摇摇头。
顾弦望苦笑,这比没找见更令人迷茫,简直是一头雾水。
杨白白说:“这东西听起来有点像天材,但没有详细记录的话,也没法确定。现在能找到的书籍里,对天材地宝的收录实际上不足百分之一,很多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当初杨家想要去龙家古寨探秘,其实也存了补足的野心。”
龙黎淡淡道:“已经消失的东西,便是理应如此,时光迭代,新生不穷,后人没必要勉强。”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杨白白没好气,“我们没你那么豁达。”
龙黎笑了笑,没有与他争辩。
三人各自翻书,屋内倏然安静。
不久,顾弦望觉得已经翻找不出更多线索的时候,杨白白忽地又开了口。
“我妈还能活吗?”
顾弦望一抬眼,便对上他那副难以描述的神情。
有些明知故问的委屈,又有些少年人的倔强,很复杂,但看得人难受。
答案哽在喉头,像是把没开刃的刀,她被迫沉默了,因为是与否都难开口。
杨白白咬咬牙,故作洒脱地嗤了声,“当我没问。”
“若听真话,那便是希望渺茫。”龙黎顿了顿,“不过,还有些许时间,总该试试。”
杨白白看过去。
龙黎耸肩道:“杨家人不是不善豁达么?”
“那便勉强到底罢。”
…
走出书库的时候,屋外天光已然大亮,今日是个暖晴,山间湿度合宜,太阳光罩在身上分外舒适,连日的心霾在此刻短暂消退,顾弦望微微眯眼,竟生出了些许流连的意思。
远处正屋那头隐隐传来咋呼声,估摸着是杨白墨醒了,这会翻箱倒柜地找早餐,杨白白有些烦躁地往前赶。
顾弦望本想跟着前去交代几声,该查的也查了,现下线索了了,不若提前出发,但脚步迈出去,倏又止转,她改了心意,想带龙黎去别处转转。
“我们四处走走,一会再回堂屋。”
杨白白回头应了声:“别进祠堂就行。”
她们顺着书库旁的一条小径往上,不久便路过一座砖屋,石砖垒砌,屋子狭小,破旧的木门也未更换过,门外的杂草已到踝高,一切好似都没有什么变化。
“这是你住过的屋子么?”龙黎问。
顾弦望背手,慢悠悠地在杂草圈里踱着步子,“被你发现了?”
“也没什么,只是想着带你来看看。”
龙黎走近道:“既然来了,不请我进屋坐坐?”
顾弦望拉住她,“算了,里面…没什么好看,我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那时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她犹豫片刻,“但是我还记得,我养了一条小流浪狗,奶白色,毛茸茸的,最喜欢窝在我脚边睡觉。”说着,又回头笑:“那么小的狗,还会打呼噜,是不是很有趣?”
“嗯。”龙黎温声应她,“是很有趣。”
顾弦望有些落寞地笑了笑,拉着她往外走,沿路丛丛红花簇展,她信手拔出一朵,“这是串串红,你以前见过没有?”
在福建这样的花不少,龙黎点头,“见过。”
顾弦望将花底递到她唇边,“尝尝。”
龙黎略一挑眉,试探地张了口。
“别咬,”顾弦望指挥她,“舔一下,是甜的。”
龙黎依言照做。
“怎么样?”
“确实甜。我以往并不知晓这花有蜜。”
她只轻舔了一口,顾弦望缩回手,想了想,又吮在她舔过的位置,“这一朵,还不是最甜的。”
龙黎轻声说:“于我而言,够甜了。”
知道她言外有意,顾弦望抿了抿唇,信手拂过草叶,声音有些空茫:“我以前只觉得杨家好似个硕大的囚笼,只要回忆起,便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离。”
“但是现在我却又想,避世而居,窝在这样一座山林里,自给自足,种种田,养养鸡鸭鹅,让金乌也有个伴,似乎没什么不好。”
“不,应当说是很好。”顾弦望偏头看她,眸中点映着朝阳,“龙黎,你会不会种菜?喜欢吃什么?”
“白菜,土豆,还有辣椒,我见这里似乎都有。”
“你说,我们的钱的加起来,能不能买下一座山头?”
沉默片刻,龙黎温声应道:“我不会种菜,但可以学。”
“买不下山头,还可以租。”
“弦望,我不挑食,种什么都可以。”
“是吗……”顾弦望面上的平静缓慢脆裂,声音愈发低沉:“龙黎,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她一鼓作气,飞快地坦白:“在阴涡的时候,我曾一度以为自己支撑不下去了,禁婆骨发作到极致,或许、或许就到那里,而后师父为了救我重伤,那时林中只有我与三个地仙,我短暂失去了意识,但清醒时地仙已经不见了。”
“先前交手时我与它们差距极大,是不可能在它们手下全身而退的。”
“可我只受了些皮肉伤,而在金钩镇时,那个雷雨夜我也曾失去意识,就和昨夜的杨妈一样,在梦里我飞檐走壁,多半也是成了野兽的模样。”
“我身上的禁婆骨太古怪了,与任何人都不相同,昨夜我与玉子交手,我的五感、力量极有精进,就连愈合都比先前更好更快。”
“我应当是在变异,但这几夜却没有再梦游失忆。”顾弦望苦笑,“我说得有些乱,龙黎,我想说的是现下我大概可以确定我身上的禁婆骨并不会传染给旁人,但是它的进程,我无法把握。”
“如果。”她顿了顿,“万一过后的某日里我真的失去理智,变成那种…怪物,你——”
她对上龙黎的眼睛,后面的假设难以启齿,这些话于她而言太过残忍,但从这里走出去后,或许她便再没有合适的时机去交代了。
龙黎在等:“需要我做什么?”
顾弦望叹息:“我不想死得太过难堪。”
她觉得自己奢求得过分,“也不想…太孤寂。”
龙黎平和地将这句话补足:“你想让我杀了你,是么?”
意被点破,顾弦望笑得有些勉强:“我总有预感,你所得的那柄青铜剑,便是施用于此。”
“剑不过是死器,”龙黎的语气里分辨不出情绪,“若执剑的人是我,便没有如果。”
“杨家人不善豁达,或许,我也不善豁达,我也有执念。”
“弦望,我的确善于厮杀。”龙黎轻声道,“但我更想学习栽种。”
“种花,种菜,养你喜欢的所有动物。我想从头开始,学习一切。”
“与你一起。”